第1章

腊月二十三,关中平原上空压着铅灰色的云,沉重得仿佛要坠下来。西原村静得可怕,连平日里最爱吠叫的土狗都噤了声,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像是在为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庄唱挽歌。

村子东头,一棵至少三百年的老槐树兀自挺立,粗壮的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的皱纹,记载着岁月的沧桑。虽是深冬,枯枝依然在苍穹下勾勒出倔强的线条,像是要与即将到来的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树下站着个老人,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那老槐树一般。他伸出手,布满老茧的掌心贴在皲裂的树皮上,闭上双眼,仿佛在倾听树的心跳。

“老伙计,就剩咱们了。”陈守槐喃喃道,白气从口中呵出,瞬间被风吹散。

他是西原村陈氏家族最年长的老人,也是这棵槐树最后的守护者。明天就是拆迁的最后期限,整个村子已经搬空,唯有陈守槐和他的槐树还在风中挺立。他的目光越过废墟,仿佛能看到往昔村庄的热闹景象——孩子们在槐树下嬉戏,女人们坐在门槛上唠家常,男人们从田间归来,第一眼总能望见这棵老槐树。

“爷!”

一声呼喊从远处传来。陈守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他那在北京做了五年程序员的孙子陈启明,穿着羽绒服和牛仔裤,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废墟走来。孙子的脚步有些踉跄,显然还不习惯故乡坑洼的土地。

“您怎么又站风口里?感冒了怎么办?”启明赶到跟前,语气里满是关切与无奈,伸手想将爷爷往回拉。

老人不答话,仍然仰头望着槐树最高处的枝桠,那里有一个空鸟巢,随风轻轻摇晃。

启明叹了口气:“爷,车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来接。北京的房子我都收拾好了,暖气足,比这儿暖和多了...小薇也盼着您去呢。”他提起未婚妻的名字,希望能打动老人。

“那不是我的家。”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泥土里挤出来的。

“您看整个村子都搬空了,就剩咱们了。拆迁队说了,明天必须...”

“让他们来找我。”陈守槐转过身,七十六年黄土高原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我答应过你太爷爷,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人动了这棵槐树。”

启明欲言又止。五年来,这场拉锯战已经耗尽了所有人的耐心。父亲在三年前去世后,劝爷爷离开老屋的任务就落在了他一个人肩上。作为家族里唯一考上名校、在北京立足的年轻人,他无法理解爷爷对一棵老树的执念。

“不就是一棵树吗?”启明终于忍不住说道,声音里带着五年来的疲惫和不解,“政府给了补偿,我们在北京能过得更好。您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难道您要一个人在这里过冬吗?”

“你不懂。”老人摇摇头,不再言语,只是继续抚摸那粗糙的树皮,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的手指划过一道深深的裂痕,那是在他十岁那年,一个雷雨夜被闪电劈中留下的伤疤。他记得太爷爷当时抱着他,指着那道伤痕说:“守槐啊,树疼,咱们心里也疼。”

启明确实不懂。在他的记忆里,爷爷总是沉默寡言,但与这棵老槐树有关的事,却会变得异常固执。小时候,他不小心折了一根槐树枝,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的爷爷破天荒地打了他手心。那之后,他对这棵树总是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