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及笄那日,有高僧登门,预言我和姐姐一个能嫁入高门,另一个却终为娼妓,不得善终。
当我绣出那名动天下的《百蝶双面绣》后,静安侯亲临府邸求娶我。
可大婚前夜,我却惨遭毒手,淹死在水中。
我父亲和母亲为了攀附侯府富贵,转手将我的绣品给了姐姐,让她代嫁。
姐姐为绝后患,在我断气之后,竟命人剥下我的皮,将我的脊骨炼制成一枚招魂铃,拘禁我的魂魄。
十年后,姐姐在侯府内享尽荣华,获封一品诰命。
城中权贵无不躬身前来道贺。
然而,在宴席之上,一阵刺耳的骨铃之声却毫无预兆地响起。
侯府瞬间着起大火,诡异异常,无论怎么扑都扑不灭。
姐姐自此一病不起,昔日得意荡然无存。
静安侯派遣心腹寻来玄机子,意图镇压邪祟。
她紧紧抱住姐姐安抚:
“晚衣莫怕,待我寻得鬼祟,定要将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父亲和母亲也请来了族中长老,在祠堂内设下香案,咒骂不休:
“这贱婢!死了都不安分!竟敢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真是罪孽深重!活该你永不超生!”
玄机子开坛作法,脸色却骤然变得煞白:
“这骨铃处处透着大凶!实乃不祥之物!”
1
玄机子的话音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刺耳的骨铃之声还在响着,姐姐声音发颤:
“定是那个娼妇在作祟!她生前就最爱勾人,现在好了,死也不消停......”
她话还没说完,众宗亲早已窃窃私语。
“阮枝那等出身微贱的庶女,绣得一手好花也没用,听说最后暴毙湖中,定然命中带煞!”
“也不知这玄机子能否压制住她。”
玄机子面色古怪,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把朱漆铜钱,举手一撒。
几番掐算下来,他的呼吸骤然变重:
“魂铃泣血,骨相为证,这招魂铃分明取自生人脊骨!”
玄机子不容姐姐辩解,手里的桃木剑一下指到她心口:
“夫人,每夜子时,可曾觉得肋下生疼,好似刀割?”
“此乃大凶之兆,若七日不破邪,侯府必定遭血月焚门之劫,冤魂索命,无人可救!”
一时间,满厅贵眷皆倒退半步,谁也不敢靠近。
姐姐听后,猛地踉跄两步,凄厉尖叫:
“定是阮枝的魂魄在作乱!是她!她要拉我下地狱做替死鬼!”
父亲和母亲见状,连忙上前,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什么疯话!那孽障早就尸骨无存,还想回阳索命?莫要在宗亲面前丢人现眼!”
玄机子的嘴角扬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诸位若再遮掩不报,只会令那冤魂更添戾气。”
父亲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再敢妖言惑众,本官立时叫人烧了你那道观!”
静安侯谢钧站在一旁,抛出腰佩:
“此玉值千金,够不够买你一句真话?”
玄机子一改先前的谄媚,突然自腕上划破一道血口:
“要想彻底解决,需取亡者生辰与发肤,绘往生符,方可镇魂!”
“更要紧的是,我需要了解所有的真相!”
父亲看着一脸狰狞的姐姐,良久才点了点头:
“罢了,为了救晚衣,今日不惜颜面丢尽也得说了。”
他咬牙,双眼里满是耻辱:
“当年,阮枝那孽障的尸首是在湖底捞回的,旁边还有屠三疤那厮。”
“他们二人皆被泡的浮肿,面目全非,却还楼在了一起!”
“有人说看到他二人在湖边拉拉扯扯,一个不慎才掉下去的。”
“没想到当年高僧所批终为娼妓,不得善终竟然成真!
“谁知这贱人连死都不干净,才害得我阮家蒙羞!”
玄机子口中低低念着咒语,像是在与鬼神对话。
他的声音似洞穿云霄,仿佛不是凡人:
“不对,真相不止于此!”
“阮侍郎,你若真想护住你的女儿与侯府,就该将旧事一桩桩都说出来。”
父亲攥紧了双拳,一张老脸顿时涨成紫红:
“唉,我的确有所隐瞒,不过此事遮掩多年,实在丢人,我们都守口如瓶。”
“可是为保我儿和侯府的安稳,今日也不得不吐露真相了。”
“当初那孽障为和他人私通,经常让她的贴身婢女假扮她,可那一夜那婢女也不知为何一同掉入了湖中,真是作孽啊!”
父母说起此事,一丝羞愧混着痛恨爬满脸上。
“要是早知她在外乱作私事,那时我们就该锁住她,不让她出屋一步。”
“实不相瞒,这孽障陷害晚衣,已非首次,之前晚衣与静安侯新婚时,侯府也曾突起大火。”
“思来想去,怕是那孽障出来作祟害人!”
话音方落,却见谢钧周身气息仿佛凝结成了霜:
“好,好得很。”
“今日,我若不能亲诛那恶鬼,誓不为人!”
2
说罢,谢钧的目光满是怜惜落在阮晚衣身上:
“晚衣,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
他与阮晚衣眼神交缠,还未等安慰,却被玄机子冷笑插话:
“还是不对!”
“阮侍郎你应该还没有说完事情的全部,这铃铛上的凶气十分异常。”
“阮侍郎若再隐瞒半句,我也束手无策了。”
父亲和母亲对视,脸上僵硬,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尖利的铃铛声,愈发凄厉,扎得人心神不宁。
母亲踉跄后退,叹了一口气:
“到了这一步,已然瞒不下去了。”
“那孽障不但与屠三疤那贼子纠缠不清,还同其他外人不清不楚,真像那高僧预言的,终是娼妓命!”
说起这些事,母亲恨得牙痒。
“也是她自己不知廉耻,怨不得别人。”
说罢她掩面啜泣。
“真是家门不幸,我阮家书香百年,岂料出了这样不知羞耻的贱人,都是我这母亲的失败......”
玄机子手中铜钱剑直指父亲,声如炸雷:
“还是平息不了怨气!阮侍郎,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竟连女儿和侯府都不顾了吗?”
可父亲却脸色灰败,半个字都说不出。
母亲泪眼婆娑,却还在犹豫。
谢钧快步挽住父亲,声音低沉又坚定:
“岳父不必困扰,谢某可以在此立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晚衣永远是侯府的正妻,本侯绝不弃她。”
父亲顿时羞愧交加,老泪纵横。
三番五次的纠结后,他终于决定不再遮掩真相。
“有侯爷这句话,我们便都交代清楚吧。”
“其实,能绣出《百蝶双面绣》的人,并非晚衣,而是阮枝那个孽障。”
阮侍郎回忆往昔。
“可那孽障在出嫁前一夜,竟生出异心意欲私奔,却不知苍天有眼,让她和那奸夫一同落了水。”
“我们商量了一夜,迫于无奈,只得让晚衣替她嫁入侯府,也不算是辜负侯爷的一片心意。”
“可之后又怕侯爷怪罪,让你们夫妻离心。”
“只得将错就错,就说《百蝶双面绣》乃是晚衣所绣。”
玄机子双指合拢,招魂铃一晃:
“那绣品是这恶鬼的执念,怪不得这铃声异常凶险!”
察觉玄机后,玄机子的法事随之顺畅。
“生死簿已齐备,可死者怨念未散,定是安葬处出了纰漏。”
众人闻言,跟随玄机子来到乱葬岗。
夜雨如泪,杂草长过一人,焦黑土地上只剩一衣冠冢。
玄机子捡起泥土嗅闻,神情骤变。
“阮氏身死之后,身体残破,无人恤念,怨魂已结为实质,她回归人间,唯有血仇!”
听得此语,父亲与母亲面色铁青。
姐姐忽然跪倒,痛哭流涕:
“妹妹,你莫怨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哭得比鬼还惨。
“妹妹,是我对不住你,倘若你要索命,尽管冲我来,侯爷无辜,放过他!姐姐没本事,唯能替你照拂侯府,你安息吧......”
说罢,她朝那衣冠冢连连磕头,额头撞出血印。
我漂浮在空中,冷冷的看着她,眼中流出一滴血泪。
自从高僧预言之后,父亲和母亲便把姐姐当金凤凰捧在掌中,对我弃如敝履。
姐姐住的是东厢明亮暖阁,而我只配缩在柴房,靠着破席烂稻草度日。
他们常说我是祸水,贱命。
就连我同生人打个照面,都能被骂成荡妇。
我一路沉默长大,用自己的绣品换钱艰难度日。
终于一日,我成功绣出了名动天下的《百蝶双面绣》。
自此我的日子才好过些,也入了谢钧的眼。
虽然我二人从未见过面,但是他常常给我传来书信宽慰我。
他说他从不在乎嫡庶之分,不在乎门楣。
我始终信他这句话。
谁料十年光阴一晃而过。
谢钧终是娶了姐姐,夫妻恩爱。
纵然他曾视我如命,也抵不过时日流转。
金凤凰,也终究不是我。
我的命,便是人人喊打的娼妓。
回神之际,只见谢钧让下人挖开了那衣冠冢。
露出里面一腐朽木匣。
周围人上前围看,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3
“这到底是什么妖物,竟如此诡异可怖?”
衣冠冢被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袭红衣。
红衣上绕满了朱砂画成的符箓。
可我的尸首却不知所踪。
这一幕叫父亲与母亲的脸色顿时煞白。
“我们明明亲眼看着阮枝下葬,怎么会不见了?这红衣......”
玄机子见状也倒抽凉气,一张脸写满惶恐。
他双目紧闭,额头留着冷汗,良久,才猛地睁开眼:
“阮氏生前似乎遭受了很大的折磨,所以她的怨气极大,普通的咒符,根本无法镇住她这种厉鬼!”
“还有!”
他的视线陡然转向阮晚衣,目光浮现出诡谲的冷意:
“这衣服本不是红色,而是被血染成了红色,她怕是已经纠缠上了陷害她的人,就连她的命格怕是也纠在了害她之人的命里!”
场间死寂一瞬,阮晚衣惊得全身汗毛倒竖,本能地摸向随身佩带的绣囊。
绣囊冰凉滑腻,还带着刺鼻的腥气。
她战战兢兢取出来一看,那绣囊泛着诡异的红光,竟和眼前的红衣一模一样!
“救命啊!”
阮晚衣惊骇欲绝,用力将绣囊远远扔开。
玄机子却冷笑一声:
“你扔了也无用,怨灵纠缠,不是凡人凡胎能避开的,她所有的怨气,都已经紧锁在了你的魂魄里。”
阮晚衣再支撑不住,软瘫于地,哭号着爬向玄机子:
“大师救我!我如今这样,一定是阮枝想要我的命!”
母亲眼泪涟涟,急急哀求:
“只要能保住晚衣的命,阮家一定不吝任何谢礼!”
“若想平定这恶鬼的怨气,只能用更强的符箓镇压,这血衣是必须烧的干净。”
说到这,玄机子顿了一顿,目光幽深:
“除此之外,想要破解,只能将怨灵引出,我才能击杀于她,可谁敢担此险责?”
“我敢!”
人群之中,谢钧稳步走出,步履刚劲。
“无论那绣品是何人所绣,晚衣都是我静安侯挚爱十载的妻,我定不容旁人伤你半分!”
“既然阮枝是因我而起执念,我便自引其魂,设祭招她现身。”
父亲与母亲彼此看看,终于松了一口气。
姐姐也紧紧搂住谢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侯爷,我好怕,幸好还有你陪我,我可都指望着你庇护了......”
谢钧动作温柔地替她拭去湿泪,双眼间只有怜爱。
“别怕,本侯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的掌心温暖,我的残魂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冰冷柴房内,我是靠着他那一封封温暖的信笺,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戴着面罩独自出门卖绣品时,遭到土匪屠三疤的调戏,是他护在我前,却因此受伤。
百户火灾时,他为了救我,自己却在火海险些送命。
然而时光转瞬,纵然一切如旧,却已物是人非。
如今,他为了替姐姐解忧,消灭我这个恶灵,甚至不惜在全城张挂告示,让全城百姓前去观看。
姐姐夜夜噩梦缠身,谢钧便放下手边所有事,日日陪在她床前,连早朝也不去。
寸步不离的守护着她。
他为她抚琴,柔声安慰。
这些都是我不曾享受过的待遇。
每夜他二人相拥睡去,他总会紧紧的抱着姐姐:
“晚衣,安心的做你的侯府夫人,无论谁敢伤你,无论她是人是鬼,我都叫她付出沉痛代价。”
他的眸中映出前所未有的决然。
所有人都在传侯爷必能解开厉鬼索命一局。
只要解决了我,侯爷夫妇便仍是举案齐眉的佳偶。
可他们却不知道,谢钧谋划此局,已悄然十年。
4
炼魂之夜,定在三日后。
谢钧亲自发话,侯府宗祠门前灯火通明,杀气弥漫,场面比我死前那场风光大嫁还要盛大百倍。
八十一盏尸油灯沿祠堂环列,火苗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
正中央悬着一只白森森的骨铃,微风一动,铃声哀哀,极为瘆人。
侯府门前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谢钧身披玄甲立于祠堂正中,手执斩马刀,身形挺拔。
姐姐站在他的身侧,一袭红衣映得肌肤如雪,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她誓在今日绞杀于我。
从此以后她便是阮家唯一的女儿,侯府唯一的正妻了。
父亲和母亲坐在首位,满意地望着谢钧与阮晚衣,眼里除了攀附权贵的小心思,再无旁物。
玄机子身披灰色道袍,在祠坛上缓步踱行。
时辰已到。
玄机子猛然一声高喝,一步七星,脚下生烟。
骨铃随着他每一步越发猛烈地晃动,竟从铃身缝隙里溅出滴滴乌黑血珠,滴入地面砰砰作响。
只见玄机子用腥红的断魂朱砂固定在骨铃之上,拿出一只酒壶,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
“阮氏!我知你怨气深重,死不瞑目!”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停留在着人世间害人!“
“阮氏魂来!快快饮了这断魂酒,莫要误了侯府百年运势!否则别怪我无情,让你魂飞魄散!”
一语落毕,腥风四起。
谢钧执刀挑符,步步逼近魂铃。
玄甲在灯火映出锋利冷光,他神情冷冽。
曾几何时,这把斩马刀替我抵挡危险。
可如今,它却直指我凝聚一世魂魄的铃心。
我胸口一紧,无形间疼得几乎失声。
恨意滔天。
我自问未负他分毫,如今反被他逼入死地。
骨铃感受到我的情绪忽然转起,血光涌现。
姐姐嘴角勾起一线笑意,却突然挡在谢钧面前,柔声求饶:
“侯爷,求您饶了妹妹吧!妹妹也是可怜人,妾愿代妹妹受刑,只求您莫要赶尽杀绝......”
她最会演戏,只不过这一次更加逼真。
谢钧却毫不犹豫甩开她:
“不必求情!”
他刀光一振,作势就要劈向魂铃。
却又突然刀锋一转,斩马刀直直插入了姐姐的胸膛。
阮晚衣一声尖叫,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随即颓然倒地。
周围百姓一片哗然。
父亲和母亲失声大喊着姐姐的名字,扑向她,却意外撞翻了炼魂阵最外圈的尸油灯。
一时间,火舌如潮水般蔓延,将祠堂席卷成汪洋烈焰。
玄机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血色,连退数步。
他双手捧着骨铃,口中呢喃:
“不对,不对劲......我的炼魂阵引的不是阮枝的魂!”
谢钧这时缓缓松开斩马刀,居高临下俯视着还在火焰下痛苦挣扎的阮晚衣。
他的神情再无半分怜惜,只有积压十年的仇怨慢慢浮现。
他弯下身,凑到阮晚衣的耳边轻声道:
“你个毒妇,十年前,枝枝为何落水,她的尸首又去了哪里,你敢与我说吗?”
第二章
5
阮晚衣倒在地上,只能在喉间发出呜咽之声。
她张着嘴,鲜血不断涌出,整个人痛苦得发不出半个字。
父亲和母亲全都愣住了,声音都有些哆嗦:
“你,你早知刺绣之人是阮枝?”
谢钧不为所动,从怀中掏出我绣的《百蝶双面绣》,声线冰冷:
“这十年,每到黑夜,本侯便彻夜难眠。”
“枝枝突然落水,她的尸首至今未找到,可你却风光的嫁入了我们侯府。”
他的每一个字,都狠狠的刮在阮晚衣的心头。
“一开始我并不识得枝枝真容,只把你当成了那个与本侯日日通信,给我温暖的女子。”
“本侯爱你,敬你,护你,本侯竟杀人凶手,捧在手心护了十年!”
谢钧低低一笑,没人能分辨他心中到底藏着多少恨。
“本侯甚至用战功去给你这个毒妇换诰命!”
空气静寂如死。
一声惊雷响起,暴雨突至,冲刷着青石板,火阵已被浇灭,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一旁的玄机子早已在混乱中混入人群,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母亲突然疯了一般地朝谢钧扑去:
“你竟敢污蔑晚衣!虽然你贵为侯爷,但真当我们阮家没人了吗!”
侯府近卫快步上前,毫不留情地擒住母亲。
谢钧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母亲。
“污蔑?”
“公道自在人心,事实究竟如何你们心里自己清楚。”
“每每夜深,我似乎都能看到一温婉的女子站在我面前,她口不能言,只能对着我流下血泪。”
“我知道,那是枝枝在怪我,我虽然不知道她的容貌,但是我却能感受到她!”
谢钧扯了扯嘴角,想笑,可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冷冷的注视着眼前几人,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父亲此时脸色煞白,声音瘫软:“侯爷,有话好说,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
谢钧冷哼一声。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羊皮信:
他高举信件,沉声道:
“你们不会以为所有事情都天衣无缝吧?悍匪王二当年藏身在土窑,后被我擒下,信里皆是他亲笔供词!”
谢钧将羊皮信展开,让所有人都看清上面的字迹:
“阮家那大小姐果真毒,也够狠,她赏了我一锭金子,命我夜里淹死她妹妹,还命我把她的皮给剥下来,把她的脊骨挖出来制成招魂铃。”
“事后,她又偷偷送我银票,让我一辈子不许开口,我不愁吃喝之后本想躲藏起来的,没想到还是被大人找到了。”
信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鞭子,往阮晚衣身上抽去。
我能看到父亲脸上的最后半点血色也全部褪尽。
阮晚衣断断续续吐着血,却还是挣扎着喊道:
“不!不是我!我没有!”
谢钧却冷眼旁观,随手把羊皮信扔到父亲脚下:
“岳父大人,这字迹您可认得?”
“十年前,枝枝落水之后,你们阮家花了多少人情,多少银钱,才把那场谋杀硬生生的改成了一场意外?”
谢钧声音阴沉,嘴角勾出一道残忍的笑:
“你们以为一切都能瞒天过海?很可惜,你们认为已经死去的王二现在就在我侯府地牢里,等着跟你的贤夫人,你们的好女儿相见。”
6
王二被侯府亲兵从地牢拖上来的那一刻,在场的人都大气不敢喘。
他全身血污,十指尽断,粗重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像死狗一般被扔到了谢钧脚下。
虽然十年过去了,他的相貌发生了巨大改变,但那双浑浊贪婪的双眼还是被父亲和母亲一眼看出来了。
“啊!”
阮晚衣尖叫了一声,整个人像见了鬼一样向后爬着。
父亲和母亲更是脸色灰白,站都站不住,嘴唇哆嗦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谢钧站在主位上,冷冷地上前,忽然踩在王二的身上,声音平静:
“说,你是受谁指使?”
王二被谢钧的气场逼得魂不附体,指头残断地指向阮晚衣:
“是,是她!当年之事就是受她指使,她说阮枝下贱,不配嫁入侯府,所以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解决掉阮枝,她还允我事成之后陪我一夜......”
“闭嘴!你个下贱的贱民竟敢污蔑我!”
王二的话音未落,就被阮晚衣凄厉的尖叫声打断。
此时的她已顾不得体面,上前就要跟王二撕扯。
王二死死盯着阮晚衣,突然挣脱亲兵束缚暴起,咬掉了她的耳珠,血流如注。
阮晚衣疼得惨叫,反手将被咬烂的耳珠砸在王二脸上,声嘶力竭:
“污蔑诰命的畜生死!”
“侯爷!妾身是清白的!是他污蔑我!”
整个侯府宗祠登时乱作一团。
母亲尖叫着冲上前,眼里满是疯狂。
“晚衣,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咱阮家名声都要毁了!”
父亲终于反应过来,踉跄着走到谢钧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抓着他的衣摆泣不成声:
“侯爷,晚衣她是被人陷害的!王二胡言乱语,她哪有本事指使土匪行凶?”
“她私养土匪,雇凶杀人,这些加起来够不够诛九族?”
谢钧一脚踢翻父亲,声音冰凉如霜。
百姓中,有人小声议论:“诰命夫人竟私养土匪!这说得过去吗?简直没有王法!”
阮家多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于今夜彻底化为齑粉。
母亲身子瘫软,直挺挺倒在地上,瞳孔浑浊。
父亲见状猛地扑向身旁的柱子,只听咚的一声,鲜血四溅。
围观百姓目瞪口呆,纷纷后退,生怕殃及自身。
祠堂内突然传来一阵铁链乱响,王二拖着残废的身子,爬向阮晚衣,胡乱挥手撕扯着她:
“你个毒妇!你说好送我出关,保我平安,可如今都是假的!”
谢钧此时一言不发,过了良久才让亲兵拉开他们二人。
此时的阮晚衣已经奄奄一息了。
“别急着打死她。”
他语气漠然如冰。
“我还得告诉你们,为何你们的宝贝女儿为何会日日梦魇,状如疯癫。”
玄机子被人拽出来,跪倒在谢钧前,头磕得砰砰响: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夫人中的,是一种奇毒,无色无味,混入膳食酒水,每夜子时便腑毒如刀绞,日复一日,终会精血耗尽而亡。”
“此毒,此毒无解......”
一番话说完,席间鸦雀无声,父亲和母亲阮晚衣,看着惊骇莫名。
父亲嗓音嘶哑,颤巍巍地问:“毒,是你下的?”
谢钧平静异常:
“是。”
他看向阮晚衣,声音低沉如鬼:
“我日日亲手喂你吃的燕窝,里面就加了这种奇毒。”
“你让我失了良人,如今,我便让你也尝一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7
阮家的天,塌了。
一夜之间,阮府遭抄家,正门之上御赐的牌匾被侍卫砸了个粉碎。
曾经门庭若市,车马繁华,如今却只剩下这破败的院角,昔日的阔绰,转瞬成了笑谈。
那些原本巴结的宗族亲眷,也都匆匆逃离。
更有流言四起,大家都说侯府换亲,不知廉耻。
十年苦心经营,抵不过侯爷一朝复仇,阮氏成了满城的笑柄!
最毒妇人心,姐姐为争爵位谋妹身亡!
父亲和母亲那些年有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阮家被查抄,珍玩古董全部充公,甚至后院那口井也被官府的人封得死死的。
他们一家连菜市都不敢去,刚露面就会被邻里泼菜叶子扔鸡蛋。
他们全然明白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过街老鼠。
父亲和母亲拖着残破的身子,沿着街道爬行三里,磕头求见谢钧。
“侯爷,念在晚衣的份上,求您留一条生路!”
“我等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谢钧站在侯府,眸色冷如霜雪。
他将脚下哭嚎的二人视作草芥尘埃,毫无怜悯之情。
他未曾露面。
只令亲兵将一只匣子扔了出去。
匣子开启,内里呈现一份日志与几页画押的书信。
第一页上,墨迹未干,血指印覆在“灭口”二字之上。
“亥时三刻,阮枝被父母骗出绣楼,即刻溺毙!灭口!”
“王二得阮晚衣银票五百,将其剥皮剔骨。”
“阮氏,命丧湖中,死无全尸。”
阴风席席,衬得那血指印愈发鲜红。
我飘荡在空中,冷冷的看着父亲和母亲那满是惊恐的脸。
才明白,原来我的死,并非世事无常。
而是他们二人为阮晚衣铺路,亲手促成了我的死。
那日,在绣房里,苏氏将我的双面绣藏进暗匣,诱我出门。
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绣技粗鄙,是天生的扫把星。
可到头来,亲手置我于死地的,却是最亲的人。
父亲脸色苍白,竟徒手挖了自己的双眼,痛哭失声。
“是我瞎了,识人不清!”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侯府亲兵又扔出一万民伞,语气嘲讽:
“阮家二小姐,施粥三年,救活千人!”
“只可惜,阮家却拿着二小姐的善举,污蔑她与他人苟且。”
“就因为那毫无根据,莫须有的预言。”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指着父亲和母亲,满眼鄙夷。
他们浑浑噩噩的跪在那里,任人唾弃。
这些年,他们偏信高僧预言,轻易的否定了我,心安理得地将我推入深渊。
却不知,被他们杀害的,就是阮家最后的一道光。
悔恨如潮水,慢慢侵蚀着他们。
父亲悲恸地看着万民伞,泪水淌满脸颊。
他们看着面无表情的谢钧,这才明白,此仇,不只诛家,更要诛心。
他要他们在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中,慢慢烂掉,腐臭。
8
阮晚衣被困在阮家的那座幽深绣楼里。
四面都是厚重的花雕木板,没有窗,也不见天日。
每天子时,毒力袭来,阮晚衣便会痛苦哀嚎,状似厉鬼。
她长长的指甲使劲抓挠着剩下的血肉,一朝毒发,便疼得人鬼不分。
她的头顶只剩一片苍白,皮肉烂腐。
可笑的是,到了这种地步,权势和至亲,她没有一样放得下。
夜里绣楼阴气森然,阮晚衣披着血衣,在楼内翩翩起舞。
她双眼猩红,嘴里还念叨着:“我乃一品诰命夫人!”
“我是侯府唯一的正妻!”
偶尔,谢钧也会来。
他坐在楼外,拿出我绣的百蝶帕,慢慢饮着酒,一杯接一杯。
他眸色冷淡,一言不发。
终于有一天,阮晚衣受不了了。
她手脚并用的爬到谢钧的脚下,抬起头,灰暗的双眸透过凌乱的头发闪着恶毒的光芒:
“你知道阮枝的尸首在哪吗?”
谢钧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阮晚衣见状,面露疯笑:“我把她脊骨制成了铃铛!挂在我们床前十年!”
她的眼里全是得意与病态。
“你懂吗?这是侯府正妻的铃,是婚礼上的信物!”
“我把她的骨做成铃,拘住她的魂魄,只为保我在侯府身份不倒,每晚梦里都让她看着我和侯爷缠绵!”
“来这里之前,我把铃铛吞下了,我们永不分离!”
“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连死都让阮枝服侍我!”
“还有她的皮,我把它缝进了咱们的婚被中,让她至死不得安宁!”
她癫笑着,以为谢钧会夸她。
可是,她错了。
窗外,夜风起。
一杯酒已空,谢钧慢慢蹲下,直视阮晚衣。
眼神冰冷,甚至比这黑夜还要寒彻。
他手里端着瓷杯,忽地捏碎,碎片深深扎入掌骨,却不见丝毫皱眉。
鲜血顺着手指淌下,他眸色深沉,微微笑着:“好,好个贤惠的夫人。”
一句话,如同厄运咒语。
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的女孩,死后居然还遭受了如此多的痛苦。
谢钧感觉自己心中最后一点温柔徒然崩塌。
气氛陷入凝滞。
阮晚衣似乎没有察觉危机,反而更加猖狂地咧嘴。
下一刻,谢钧狠狠擒住阮晚衣脸颊:
“你,说,什么?”
阮晚衣挣扎着往后退,却动不了分毫:“我吞了,吞了在肚子里!”
她这神态,哪还有半分侯府主母的模样?
谢钧不再迟疑,伸出手掌猛击阮晚衣柔软的腹部。
阮晚衣张口呕出一枚金铃铛,带血的口水拉丝而下。
谢钧捡起铃铛,转身冲进了当初侯府的喜房。
他冲进屋内,掀起红绸,拉开床帷。
一床喜被就那么静静的铺在那边。
一阵腥风扑面。
谢钧盯着那喜被,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他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尖刀一挑,将那床喜被撕碎。
罩面下露出一块早已腐烂的皮肤。
谢钧跪下,却还是清楚的看到了一块蝶形胎记。
那是我独有的胎记。
他不顾形象,双膝跪地,俯身试图将我的皮肤分离出来。
可是毕竟时间太过久远,只稍微一碰,我的皮肤便立刻化成了齑粉。
谢钧忽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9
阮家旧宅,院门早已残破。
门楣歪斜,青石阶上撒落着落叶,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孤坟。
谢钧把父亲和母亲带到了这里。
他们两人身形瘫软,额角青筋尽显,眼睛里只剩死寂,仿佛连最后一丝求生的念想都被抽干了。
厅堂中央,放着一块旧木牌。
上未刻像,只书一字:阮枝。
灵牌前供奉着一个素瓷坛,外围雕有浅浅蝴蝶纹。
素瓷坛中,乃是谢钧从旧喜被中花了三日三夜才拾来的些许粉末与灰渣。
少得叫人心酸。
尸骨无存。
谢钧衣袍缟素,立在灵牌前,背影是说不出的悲伤。
他没有看我父母一眼,只自顾自地点燃骨香,三拜于木牌。
“枝枝,我来迟了。”
他的嗓子沙哑,干涩刺耳。
“当年,是我太过仁慈,没有及时迎娶你。”
“我明知不妥,却没能护你周全,只能看着他们以阮晚衣取代你,肆意践踏你的名誉与心血。”
“这十年,如梦如烛,剩下的只有仇恨而已。”
“如今我只能让他们把欠你的,百倍千倍还回来。”
这时,他回身望向我的父母。
目光如霜,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你们所中的毒,没有解药。”
“官府很快就到,但你们撑不到那个时候。”
“你们便在这里,枝枝的牌位前,好好享受你们种下的果吧。”
说罢,他挥手示意,数名亲兵上前,掰开父亲的嘴巴,灌下一杯滚烫熔金。
父亲惨叫着倒地,金液灌喉,青烟腾起,母亲也随之崩溃,不停的尖叫,却被亲兵死死按住。
“谢钧!你不是人,是鬼!”
她咬牙切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二人拼命挣扎,哭骂声回荡在正厅,随着厚重的木门合上,一切归于寂静。
这座原本承载荣光的宅院,如今成了他们墓穴。
他们开始发疯,相互撕扯着身上的肉,在悔恨和怨毒中拼命咒骂,直到气绝。
我飘在厅堂上,冷眼看着他们的狼狈丑态,看着他们咒骂撕杀。
那支撑了我十余年的恨意,此刻正一点点远去。
大仇终于得报。
没有留情,极尽残忍。
我本以为能畅快淋漓,却只觉浑身疲惫,内心毫无喜悦,只剩下深深的虚无与冷清。
复仇毁了他们,也毁了谢钧。
他赢了江山,却失去了所有。
时光不知流转了多久。
阮晚衣和我的父母逐一死去,死得极惨,尸体扭曲如噩梦。
谢钧却如日中天,威震朝堂。
京中诸侯避他不及,他却愈加冷峻孤寂。
整个侯府如同冰宫,没有一丝人气。
他遣散了所有仆从,只身守着这沉默的坟墓。
他的案头只留一只素白骨灰坛,上有蝶影淡淡,浮尘覆面。
他却不曾拂拭,只让灰尘随岁月慢慢积累。
每到深夜,谢钧便独自静坐坛前,不点灯,沉默的望着坛中那一撮灰烬,默默无声。
他再未开口,更无一人敢谈我的名讳。
仿佛我与往昔之恨,都随宅中旧人化成尘土,永远埋葬。
他终于完成了他的复仇,却在痛苦中更为孤独。
我知晓,他把自己一并拉进了深渊。
他杀死的不只是那些仇敌,更是那个曾经明朗如阳光的少年。
我的执念也随风而散。
随着招魂铃破,所有的仇恨连着爱意一齐消失。
风雪夜里,我飘飘然升至半空,只剩最后一点牵挂。
我再望一眼那坐在黑暗中的男人。
他独自坐在那,笑意凝在唇角,却透着岁月深处的绝望与孤寂。
他仿佛察觉到我的离去,缓缓抬头,目光空洞地望向我的位置。
唇瓣轻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风一过,世间只余漫天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