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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着车驶进雾山乡时,雨丝正像扯不断的白棉线,把整片山林缠得密不透风。
导航在半小时前就没了信号,只剩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有气无力地左右摆动,刮开一层水雾,又立刻被新的雾气蒙住。
这是我第一次来雾山乡。
出发前三天,自称是远房表姑的陈桂兰打了通电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野,你爷爷……走了。后事得你回来办,雾山乡的规矩,长子嫡孙得扛幡。还得守着唱三天阴戏,不然老祖宗不答应。”
我对“爷爷”的印象停留在六岁。
那年男人来城里看我,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里攥着个裹着油纸的布包,里面是几颗沾着泥的野山楂。
母亲把人拦在门外,声音压得很低:“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你别来打扰孩子。”
男人没争辩,只是把布包塞到我手里,看我的眼神像蒙了层雾,说:“山里有棵老槐树,等你长大了,要是想爷爷,就回来看看。”
这是男人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如今我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母亲去年病逝,临终前把一张泛黄的户口本塞给我,指着“林建军”这个名字说:“他是你亲爷爷,当年不是他不要我们,是……是雾山乡的规矩太死。”
车终于在一处歪脖子槐树下停住。
树干得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被雨水打湿的树皮泛着青黑色,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树下站着个穿黑布衫的老太太,正是陈桂兰,她手里攥着根裹着白布的竹竿,看见我下车,眼睛突然亮了亮,又迅速暗下去:“来了?跟我走,你爷爷在‘槐屋’等着呢。”
“槐屋”是雾山乡的老宅子,青砖墙爬满了青苔,院门上挂着两串褪色的纸幡,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院子正中央就是那棵老槐树,比门口的更粗,树干上缠着几圈红绳,树下摆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盖没盖严,露出一道指宽的缝。
“规矩是停灵三天,明天入棺,后天下葬。”
陈桂兰把布幡塞到我手里,“晚上你得守灵,不能让猫、狗靠近棺材,也不能让烛火灭了。”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道棺材缝,声音压得很低,“雾山乡的老槐树有灵,你爷爷一辈子守着树,走了也得跟树待在一块儿。”
我接过布幡,布料粗糙得磨手。
我还想问爷爷是怎么死的,陈桂兰却已经转身往屋里走,背影佝偻着,黑布衫在风里飘来飘去,像片要落的叶子。
夜里,雨下得更大了。
我坐在棺材旁的小马扎上,手里捧着本泛黄的《雾山乡志》——是从爷爷的枕头底下翻出来的。
志书上的字迹模糊,只有几行字能看清:“槐者,魂之栖也。雾山乡人家,亡后需停灵槐下,三日后方可入棺,棺木需取槐木之心,方可安魂。若有外客闯之,需以血亲之血祭槐,否则……”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只剩几个模糊的墨点。
烛火突然“噼啪”响了一声,火苗往棺材缝的方向歪了歪。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棺材那边看——那道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