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浙东天目山脚下的青溪村,晨雾总裹着樟木的清香漫过石板路。村口那间挂着“陈记木作”木牌的老屋,便是陈阿公的家。他年过花甲,背微驼,左手食指缺了半截——那是年轻时给山那边的寺庙修佛龛,被木锯误伤的。从此,他左手攥木刨,右手扶木料,刨花如卷云般簌簌落下,几十年间,村里几乎每户人家的堂屋里,都摆着他打的家具。
老屋后院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樟树,树龄逾百年,枝桠探过墙头,把大半阳光筛进院子。陈阿公总说这树是“镇宅的福根”,每年清明都会在树下摆上一碗清水、三块米糕,对着树干作揖。村里人笑他迂,他也不辩解,只摸着树干上凹凸的纹路,像摸着老友的手掌。
一、寒夜樟木暖
光绪十七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早。腊月初八那天,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陈阿公正坐在堂屋刨一块松木,准备给村里的私塾先生做张书桌,忽听得院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力道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放下木刨,裹紧棉袄去开门。门轴“吱呀”一声,雪地里站着个穿破棉袄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脸冻得通红,鼻涕挂在鼻尖,怀里抱着个布包,布包上还沾着雪。“阿公……”少年声音发颤,从布包里掏出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红薯,“我叫阿明,邻村的。我爹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躺床上没法动,想求您给做个矮凳,方便他起身……这红薯您别嫌少,是家里仅有的了。”
陈阿公看着少年冻裂的手指,心里一软。他接过红薯,塞进灶房的草堆里——那里还能存点暖意,又把阿明拉进堂屋,往他手里塞了个冒着热气的烤土豆:“先暖暖身子,矮凳的事,包在我身上。”
阿明啃着土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他说爹摔断腿后,家里没了进项,娘每天去镇上给人洗衣裳,挣的铜板只够买糙米,过冬的柴火都没凑够,夜里爹疼得睡不着,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
陈阿公听完,没说话,转身去了后院。老樟树下堆着几捆干透的樟木,那是他去年夏天伐的,本想留着给镇上的药铺做药柜——樟木防潮,药材放里面不易发霉。他选了块最粗的樟木,扛进堂屋,拿起木刨就开工。樟木的清香混着刨花的暖意,很快填满了小屋。阿明蹲在一旁,看着陈阿公左手死死攥着木刨,右手推着木料,缺了半截的食指微微泛白,刨花一卷卷落在地上,像撒了满地的金箔。
“阿公,您这手指……”阿明忍不住问。
陈阿公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二十年前给后山观音庙修佛龛,锯木头时走神,被锯子咬了一口。住持师父说,这是替菩萨受了劫,是好事。”
那天夜里,陈阿公没睡觉。他不仅做了矮凳,还照着阿明描述的土炕高度,打了个暖脚的木笼——木笼里能放炭火,盖上棉垫,脚伸进去暖烘烘的。天快亮时,他又从床底拖出个旧布包,里面裹着半匹粗棉布,是他前阵子给镇上布庄老板做衣柜,老板硬塞给他的谢礼。他把棉布裁成两块,缝了个简单的棉垫,垫在矮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