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郊殡仪馆的老厅没有窗,四壁用青砖成,灯一开,像把黑夜关进一只密不透风的匣白菊从地面排到天花板,花茎挤在一起,发轻微的潮腐味。冰棺卧在正中,不锈钢盖擦得锃亮,映出林舟扭曲的倒影——他的脸被拉长,右眼窝深陷,像被挖走一颗石子。

遗像架摆在冰棺前三步,一张A4尺寸的高光相纸,雪白得近乎刺眼。没有头像,没有姓名,没有黑纱,连相框自带的暗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林舟盯着它,盯得久了,纸面浮起一层淡青的光晕,像电脑屏幕长时间停留后的残影。他想起三天前在暗房冲洗底片,红灯下的江澜对他眨眼,说“别把我洗得太苍白”。现在,她真的被洗成一片白,连睫毛都不剩。

守灵第三夜,凌晨一点十分。老墙上的挂钟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秒针跳格,分针指向Ⅻ。几乎同时,空白遗像忽然“噼啪”微响,像静电扫过塑料。林舟眨眨眼,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相纸边缘轻轻翘起,仿佛有人从里面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膝盖发出“咯吱”声,像年久失修的木地板。烛火跟着他的动作摇晃,墙上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像一张不断变换表情的面具。

走近遗像架,距离半步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温度扑在脸上。那是相纸表面散发出的热量,像笔记本电脑连续工作后的散热口。林舟伸手想取下它,指尖刚碰到纸背,灼热立刻透过皮肤钻进血液,他猛地缩手,指肚已出现一道红痕。相纸中心,就在他眼皮底下,浮现出一粒针尖大小的灰点。灰点像活物,迅速分裂、爬行,拉出极细的丝线,在短短几秒内搭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江澜的侧脸。

林舟的呼吸卡在喉咙里。他想要喊人,声带却像被热蜡封住,只能发出短促的“嗬”声。灰线仍在扩张,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纸上素描:柔顺的额发、微翘的鼻尖、紧抿的唇角……每一笔都精准得残忍。烛火映照下,新显影的影像带着湿润的光泽,仿佛随时会滴下墨汁。

就在江澜的睫毛被补完的刹那,林舟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咔哒”,像相机快门落下。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忘了某件事——具体忘了什么,却想不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喉咙里卡着一根细小的鱼刺,明知存在,却摸不到、咳不出。他抬手按住太阳穴,指背碰到冷汗。

显影进度并未停止。江澜的肩膀、婚纱式的白色长裙、交叠的双手逐一浮现。当手指被完全勾勒时,林舟的遗忘感骤然加重——他竟想不起江澜左手的无名指有多长。那曾是他的游戏:夜里掰着她的手指,一节节数,像孩子在数糖果。现在,糖果被倒进黑暗,连糖纸都不剩。

“停下!”他终于吼出声,声音在空荡的灵堂里撞出回音。回答他的,是纸面二次爆响——“噼啪”,像冬夜静电爬上毛衣。灰线猛地加速,冲出江澜的轮廓,在她脑后迅速扭结成另一只手的形状:惨白、修长,五指张开,掌心裂出一道竖口——一只没有白眼仁的漆黑瞳孔,竖立,眨了一下。

林舟踉跄后退,脚跟撞翻供桌。铜香炉滚落,香灰泼在地板上,像一滩被踩碎的月光。灰眼在纸面转动,目光锁死他,瞳孔深处闪过幽绿的光点。随即,整幅遗像开始均匀升温,边缘冒出极细的白色蒸汽,仿佛底片在显影液里过度浸泡,随时会溶化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