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边是他的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眉头紧锁,一只手紧紧捂着心口,脸上不是他记忆中拆散他们时的决绝和冷酷,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痛苦、挣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决断。

而另一边,坐着年轻的秀芬。她穿着素色的格子衫,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没有预想中的泪流满面、卑微乞求。她的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眼睛直视着母亲,目光灼灼,里面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的嘴唇紧抿着,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但那股子神态,根本不是哀求,更像是一场……谈判。一场押上了自己一生的谈判。

李建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这凝固的瞬间,比他刚才读到的所有文字都更具冲击力!它无比真实、无比残酷地印证了信里所说的一切。秀芬不是弱者,母亲也不是绝对的强者。她们在那一天,以一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达成了共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快要窒息的人终于抓住了氧气,手指颤抖着重新拿起那几页薄薄的信纸,近乎贪婪又恐惧地往下读。他要知道全部!每一个细节!

母亲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愈发潦草,仿佛书写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建国,妈答应了秀芬。不是因为她许的那些好处,妈没那么眼皮子浅。是妈从她那眼神里看出来了,这姑娘是铁了心要对你好,她能豁出一切……妈当时就想,罢了,也许这才是你的造化,才是能陪你踏实过日子的人……”

“可是儿啊,妈答应了她,就得把这出戏唱到底啊!从那以后,妈就不能再对你露出一个好脸色,不能对秀芬有一点好。不然,以你的聪明,你肯定会起疑心,你会觉得我和秀芬是串通好的,那秀芬这场‘买卖’,不就白做了吗?她为你赌上一辈子,妈不能坏了事……”

读到这里,李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蜷缩了一下。

信纸的最后几行字,因为滴落的泪水而有些模糊晕开,那无疑是母亲的泪。

“这二十多年,我看着你恨我,过年过节来我这儿,坐不到十分钟就找借口走,跟我说话客客气气,从不肯交心……我心里……建国,我的儿啊,妈这心里……比喝了蜜还苦啊……”

“比喝了蜜还苦”!

这七个字,像七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李建国的心窝!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荒诞的比喻击得粉碎!

他眼前猛地闪过无数个被忽略的片段:母亲每次看到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家里做了好吃的,母亲总是让父亲“顺便”给他们送去,从不说是自己让带的;儿子出生时,母亲站在产房外,伸着手想抱又不敢上前,眼里那份渴望和小心翼翼……还有秀芬,几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对他父母也算得上孝顺,即便母亲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她也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沉默的演出!

“嗬……”李建国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瘫软在椅子里。信纸和照片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散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