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铜盆里的晨光

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时,陈剃头的铜盆已经坐在煤炉上了。铜盆是光绪年间的老物件,边缘磕了个小豁口,却被摩挲得锃亮,映着他鬓角的白,像落了层霜。

“陈师傅,早啊。”巷口开杂货铺的老马叼着烟过来,烟卷在嘴角颤巍巍的,“今儿轮到我了吧?后脑勺的头发都快扎脖子了。”

陈剃头没抬头,正用粗布擦剃刀。刀片是德国产的“双立人”,还是他师父传下来的,薄得能透光,磨得锋利,映着煤炉的火苗,闪着冷光。“坐。”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像巷子里的老砖,带着点沙哑的糙。

老马在那张掉了漆的藤椅上坐下,藤条“咯吱”响了一声。陈剃头拿起热毛巾,在铜盆里浸得透湿,拧干时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毛巾敷在老马头上,带着股艾草的香——陈剃头每晚都用艾草煮水,说是能去头风。

“昨儿张屠户家的小子,在你这儿剃了个锅盖头?”老马闭着眼哼哼,“我瞅着比镇上理发店的强,那小子美得,见人就摸后脑勺。”

“孩子家,图个新鲜。”陈剃头的手在老马头上游走,指腹带着薄茧,按在太阳穴上不轻不重。他的手总是稳的,哪怕年轻时在巷口被日本兵用枪指着,给汉奸剃光头,手都没抖过。

铜盆里的水“咕嘟”冒泡了,蒸汽裹着艾草香漫开来。陈剃头拿起剃刀,在荡刀布上“唰唰”蹭了两下,声音脆得像咬碎冰碴。刀锋贴着老马的后颈,鬓角的碎发簌簌往下掉,落在围布上,像撒了把碎雪。

“陈师傅,您这手艺,怕是青溪镇独一份了。”老马感慨,“前儿我那外孙子来,说要什么‘锡纸烫’,我瞅着跟鸡窝似的,哪有您剃的清爽。”

陈剃头嘴角扯了扯,没接话。他的铺子在青溪巷最里头,就一间半的土坯房,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陈记剃头铺”,字是师父写的,笔锋苍劲,如今漆皮掉了,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像老人手上的青筋。

铺子墙上挂着面镜子,镜框是红漆的,掉了大半,露出斑驳的木茬。镜子里能照见巷口的老槐树,也能照见陈剃头的脸——皱纹深得像刀刻,左眼眉骨上有道疤,是年轻时跟地痞抢生意,被酒瓶划的。

正剃着,巷口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是住在三进院的周寡妇,手里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刚蒸的馒头。“陈师傅,给您送两个热乎的。”她声音软软的,像浸了水的棉花。

陈剃头抬眼,镜子里映出周寡妇的脸,三十出头,眉眼清秀,只是眼角总带着点愁。她男人去年在河里捞沙时没了,留下她跟个三岁的娃。

“不用。”陈剃头低头继续剃刀,“孩子吃。”

“刚出锅的,还热着呢。”周寡妇把馒头放在柜台上,柜台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滑石粉,是刮胡子时用的。“小宝说,想让您给剃个小分头,跟学堂里的先生似的。”

“晌午来吧。”陈剃头说。

周寡妇应了声,没立刻走,看着镜子里的老马,轻声说:“陈师傅,您也该找个伴儿了,夜里冷,连个焐脚的人都没有。”

老马在椅子上哼哼:“就是,周寡妇人不错,又勤快,你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