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高考前三个月,我妈把那台老掉牙的蜜蜂牌缝纫机,直接支棱在了我卧室门口。那动静,好家伙,每天晚上十点准时开演,“嗒嗒嗒、嗒嗒嗒”,跟催命符似的,穿透薄薄的门板,精准地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妈,王女士,正弓着背给镇上那个半死不活的服装厂赶零工,扎一条牛仔裤腿儿五毛钱。我呢,就得在这背景音里,熬我的最后一百天题海,跟数学试卷上那些歪瓜裂枣的公式定理死磕。

真的,那时候觉得日子就像被泡在了一杯隔夜茶里,又涩又浑,看不到底。

就在某个我被一道解析几何逼得几乎要薅自己头发的晚上,对面楼突然传来了“砰”一声巨响,像是啥陶瓷玩意儿砸地上了。紧接着就是女人尖利的哭骂,男人沉闷的低吼,东西被摔打、拖拉的刺耳噪音。我鬼使神差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夜风呼啦一下灌进来,带着点春末夏初的潮气。

对面604的窗户亮得晃眼,窗框都被震得嗡嗡响。我能看见一个剪影,大概是男的吧,挥着手臂,吼着什么“受够这破日子了!”,然后是一个行李箱被狠狠掼过楼道的声音。哭闹声持续了一阵,最后是重重的摔门声——“哐当!”世界猛地安静了。

就剩下一个清瘦的影子,杵在那片狼藉的灯光里,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他摸出点什么,低头,咔嚓一下,指尖窜起一小簇橘红的星火,明灭了两下,像夜里唯一的活物。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周屿。后来才知道,他转学来我们这破县中的第三天,他爹妈这场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就刚好演完了全武行的最后一幕。

(二)

第二天英语早读,班主任老刘,一个总爱把裤腰带提到胳肢窝底下的中年男人,领着他进教室的时候,底下嗡嗡的读书声瞬间矮了半截。

“安静安静!介绍个新同学,周屿!从市里转来的,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里,我正偷偷用涂改液覆盖草稿纸上反复写划的两个词:“复读”还是“进厂”。冰凉的白色黏液挤出来,盖住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选项。

“你就坐那儿吧。”老刘的手一指,不偏不倚,落在我旁边的空位。

他走过来,身上有股淡淡的味儿,不是我们这种校服穿三天都捂不出的汗酸气,像是薄荷烟混着没彻底晒干的衣服那股子潮味儿,有点陌生,还有点……说不上的呛人。校服领口蹭了一小块蓝墨水,像没洗干净的刺青。

他拉开椅子,带起一阵小风,我手一抖,那管涂改液吧唧一下,直接扣翻在他刚发下来的崭新数学练习册上。

一坨白色黏糊糊的东西,正正地瘫在封皮那个咧嘴笑的卡通太阳图案上。

我脑子“嗡”一声,血全往脸上涌。“对、对不起!我……”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擦,越急越找不到,差点把铅笔盒也扫地上。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看那本惨不忍睹的练习册,又抬眼看看我涨得通红的脸,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嘴角咧开,露出颗尖尖的小虎牙。

“行啊同学,”他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哑,“上来就给我省作业,够意思。”

我恨不得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之后整整一周,我几乎没敢主动跟他说话。上课目不斜视,下课要么趴着装睡,要么嗖地溜出去上厕所。倒是我那同桌,文艺委员林薇,没两天就跟他混熟了,课间总能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围着周屿问市里重点中学啥样,看不看美剧,听不听摇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