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老虎下的背叛
1982年的江城,秋老虎赖着不走,毒日头悬在天上,晒得柏油路软乎乎的,鞋底踩上去能粘出“滋滋”的响。国营机床厂门口那排老梧桐树,叶子被烤得没了精神,边缘卷得像烫坏的粗布,叶脉里仅剩的水分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风一吹,叶子蔫头耷脑地晃,连点像样的声响都发不出来。
巷子里倒热闹。自行车铃“叮铃铃”地串来串去,有的清脆得像碎冰撞在一起,有的发闷,像是车铃芯子生了锈,混着车链“哗啦哗啦”的转动声,织成了街巷的底色。不远处的粮站门口更吵,排队的人三五一堆,说笑声、粮票翻动的“沙沙”声、工作人员“往前挪挪,拿票换粮”的吆喝声裹在一起,还掺着谁家孩子哭闹的“哇哇”声,把最鲜活的年代气息揉得满街都是。
我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绷得发白,连手心都沁出了汗。包里的东西不算沉,却像坠着块石头——蓝铁皮盒的上海牌雪花膏,盒面上印着外滩的黄浦江夜景,摸起来冰凉凉的,是李秀兰念叨了半年的稀罕物;还有块浅粉色的确良布料,是托出差去广州的同事捎的,布料柔滑得很,手指蹭过去能感觉到细细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为了这趟西南项目,我在山里待了三个多月。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调试机器,晚上裹着军大衣在工棚里画图纸,顿顿啃干馒头就咸菜,嘴里总泛着股苦味。省下来的全国通用粮票,浅黄的纸片叠得整整齐齐,一张没留全寄回了家;连车间发的防暑降温糖,水果味的,糖纸皱巴巴的,我都揣在口袋里攒着,想着带回来给她尝鲜——以前她总说厂里的糖没水果味,念叨着想吃点甜的。
机床厂的家属院跟厂区就隔了道铁门,红砖墙的墙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墙上用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还没褪干净,角落里长着几丛狗尾草,风一吹就晃。晾衣绳拉在两栋楼之间,上面挂着各色衣服: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得发亮的卡其裤,还有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是去年我给李秀兰买的,现在看过去,布料都快晒得薄透光了。
我走到二楼201室,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转开。门轴早该上油了,“吱呀”一声响得刺耳,在安静的楼道里荡了一圈,惊飞了窗台上啄米的麻雀。屋里静得反常,只有客厅中央的台扇在转,扇叶“嗡嗡”地响,把地上的灰尘吹得飘起来——阳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那些灰尘在光里像小蛾子似的,绕着扇叶打圈,风里还带着股旧木头的霉味。
“秀兰?我回来了。”我把帆布包放在桌上,包里的糖纸蹭到铁皮盒,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里屋的门“吱呀”开了,李秀兰走出来,穿了件深绿色的新碎花衬衫,领口绣着小黄花,头发上抹了头油,亮得能映出人影。她手里攥着个藏青色的毛线团,毛线绕得有点松,掉了几根线头在地上。
看到我,她的眼神闪了一下,像被强光刺到似的,飞快地避开我的脸,落在桌上的搪瓷缸上。没有像以前那样扑过来抢包,也没问我累不累,只是淡淡说了句:“回来了啊,饭在锅里温着,玉米糊糊,你自己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