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爹砸了烟袋锅子,抱着头蹲在门槛上,一夜没再说话。
天蒙蒙亮,赵小麦背着打补丁的书包,揣着娘偷偷塞进来的、还带着体温的五个煮鸡蛋和五张皱巴巴的一块钱,走出了村子。村口老槐树下,几个闲汉看着她嗤嗤地笑。她没有回头。
三年县中,她是最孤僻的那个。吃饭永远最后一个去,打最便宜的咸菜窝头。周末和假期,同学回家,她就在县城的饭馆后厨帮着洗碗,手长期泡得发白破皮;或者去建筑工地帮人看建材,夜里裹着硬邦邦的棉被数星星。所有的钱,一角一分,都仔细攒起来。
高考放榜,她的名字赫然排在省前列。录取通知书来自北方那所无数人仰望的名牌大学,专业是刚刚兴起的计算机。
这一次,村里没了喧哗,只有复杂的静默。爹娘脸上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光,但眼底的愁绪更浓了——学费、路费、生活费,像另一座大山。
赵小麦把暑假两个月在县城扛包、搬砖挣来的所有钱,加上县里和学校给的奖金,仔细数了三遍,用油纸包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
北上那天的绿皮火车,拥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各种口音、汗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她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是几件旧衣服和一本翻烂了的高中英语书。
火车轰鸣着驶入北京站时,正是黄昏。她随着人流挤下车,猛然抬头。
西边天空晚霞如烧,东边,无数摩天大楼已然亮起璀璨的灯火,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金光,又闪烁着霓虹的冷调色彩,冰冷,奢华,高耸入云,像另一个世界的水泥森林。它们冷漠地俯视着这个刚从黄土高原出来的、满身尘霜的女孩。
人潮推挤着她向前,她踉跄了一下,站稳,再一次仰起头,死死盯住最近的那栋最高的大楼顶端,那几乎没入暮色的、亮起第一颗星灯的地方。胸腔里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来,顶得喉咙发紧。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狠狠抹掉眼角边不知何时溢出的湿热,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迟早有一天,”她在心里说,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却像发誓一样砸在心上,“这里会有我的一盏灯。”
大学生活光怪陆离,她则是彻头彻尾的异类。同学讨论着新买的电脑、时尚品牌、电影院线,她沉默地计算着食堂哪个窗口的馒头最便宜抗饿。她申请了所有能申请的助学贷款和补助,课业之余,疯狂地打工。
家教、餐厅服务员、发传单、抄写员……她什么都干。最艰难的那个冬天,家教人家临时毁约,拖了她半个月工资,她交完下一学期的部分费用后,口袋里只剩下三毛钱。那个周末,她啃着从宿舍带来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冷馒头,在北京零下十度的寒风里,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去下一个家教地点。鞋底磨得薄,寒气针一样扎上来。
她住过一夜二十块的地下室招待所,空气污浊,隔壁的咳嗽声整夜不停。也曾在末班公交停运后,被迫在立交桥下蜷缩过几个钟头,听着头顶车流轰鸣,数着路灯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