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石板路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发亮,像一块块浸了油的老玉。巷子不宽,两旁的老房子挤挤挨挨,墙头上探出几枝调皮的绿藤,把夏日的阳光剪得支离破碎。
老李的修鞋摊就支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下。一张掉了漆的木凳,一个装着各种钉子、胶水、线团的铁皮箱,还有一台吱呀作响的补鞋机,便是他全部的家当。老李今年五十出头,背有点驼,是常年弯腰低头的缘故。手上布满老茧,指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可那双眼睛却亮,盯着鞋子的破洞时,专注得像在研究什么宝贝。
“老李,这鞋帮开线了,帮我缝结实点。”隔壁杂货铺的王老板把一双布鞋放在摊子上。
老李头也没抬,拿起鞋翻来覆去看了看,“中,下午来取。”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王老板应了声,视线越过老李,望向巷子里。裁缝铺的张婶正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件刚熨好的蓝布褂子,眯着眼看有没有褶皱。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亮得有些刺眼。
“张婶,又忙呢?”王老板喊了一声。
张婶回过头,脸上堆起笑,“闲不住啊,刚给老街坊改了件衣裳。”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巷子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老李知道,张婶等的不是人,是信。她的女儿娟子三年前嫁去了北方,在一个靠着铁路的小城。刚开始还能按月收到信,后来不知怎么,信越来越稀,最近快俩月没动静了。张婶嘴上不说,心里的急,整条巷子的人都看得出来。
“娟子那丫头,机灵着呢,准是忙。”老李拿起锥子,在鞋帮上钻了个眼,“北方天冷得早,说不定正给孩子做棉衣呢。”
张婶叹了口气,把褂子挂回竹竿上,“但愿吧。她那口子是跑货运的,常年不在家,就她一个人带着娃,我这心呐,总悬着。”
竹竿上还晾着几件小孩的衣裳,是巷尾陈家刚出生的孙子的。风一吹,衣裳晃晃悠悠,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老李看着那些衣裳,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小栓。
小栓今年二十了,在巷口的汽修厂当学徒,手脚勤快,就是性子野,总想着往外跑。这几天,那股子躁动劲更明显了,吃饭的时候,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话里话外都是“南方”“特区”“挣钱”。
老李心里明镜似的。改革开放的风,早就吹进了这条深巷。先是听说邻街的老王头,儿子去了广州,不到一年就寄回一台彩电,那在当时,可是能让整条街都羡慕的新鲜事。后来,巷子里开了家“新潮发廊”,烫头发的年轻姑娘小伙排着队,喇叭里整天放着邓丽君的歌,甜得发腻。再后来,有人开始倒卖电子表、蛤蟆镜,说南方的货,运到北方就能翻倍赚。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老槐树下的阳光还是那样落下来,可落在身上,总觉得带着点焦灼的味道。
傍晚收摊的时候,小栓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爸,收摊了?”他跳下车,额头上全是汗,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李点点头,开始收拾摊子。“今天活儿多,累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