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守业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墩,茶渍在缸沿结了层深褐色的痂。窗外的杨树叶子黄得透亮,被秋风卷着扑在玻璃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拍。他摸出别在胸前的铜哨,指腹蹭过光滑的哨面,三十年了,这哨子陪他跑过的路,能绕地球两圈。

“陈师傅,三号车厢有位大娘晕过去了!”实习生小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蓝布制服的领口沾着汗渍。

陈守业抓起医药箱就往车厢走。绿皮火车像条喘着粗气的长虫,在铁轨上慢悠悠地爬,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方便面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却奇异地透着股活泛的生气。他挤过堆着蛇皮袋的过道,看见角落里围了一圈人,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歪在座位上,脸色蜡黄。

“都让让,让空气流通点。”陈守业拨开人群,摸出听诊器。老太太手腕上套着个银镯子,磨得发亮,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露出半截红绸子。

“她上车就没咋说话,刚才突然就倒了。”旁边一个戴草帽的汉子说,“俺们是一个村的,去南边找她儿子,她儿子在工地上搬砖,三年没回家了。”

陈守业给老太太喂了葡萄糖,又掐了人中,老太太眼皮颤了颤,总算醒了。“水……水……”她哑着嗓子说,枯瘦的手还死死抓着布包。

“您别急,这是火车上,到下一站还有俩钟头。”陈守业把自己的搪瓷缸递过去,“刚晾的,不烫。”

老太太喝了两口,缓过劲来,掀开布包,里面是件小棉袄,针脚密密匝匝,袖口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这是给俺孙娃做的,他出生俺都没见过。”老太太抹了把眼角,“他爹说今年能带着娃回来,俺想着赶在天冷前给他捎过去。”

陈守业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地里的玉米杆已经砍了,露出光秃秃的黑土地。他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他刚当列车员,在餐车帮厨的王大姐,总把省下来的白面馒头偷偷塞给逃荒的孩子。有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捧着馒头蹲在过道里,掰了一半给怀里的小猫。

“师傅,您看那对小年轻。”小李碰了碰他的胳膊。

斜对面的座位上,穿军装的小伙子正给姑娘擦眼泪。姑娘手里攥着块红围巾,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俺等你,赵建军,你要是不回来,俺就一直等。”

“傻丫头,俺肯定回来。”小伙子声音哽咽,把自己的搪瓷缸塞给她,“这缸子你留着,想俺了就看看。”

陈守业认得那缸子,军绿色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跟媳妇在站台告别的情景。那时候他刚转正,媳妇挺着大肚子来送他,塞给他一兜煮鸡蛋,说:“路上小心,俺和娃等你回来。”结果他跑了三趟车回来,娃都落地三天了。

火车哐当哐当进了站,站台上车水马龙。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自行车穿梭,车把上的铃铛叮铃铃响。陈守业正帮着乘客搬行李,听见有人喊他:“小陈,还记得俺不?”

他回头,看见个拄着拐杖的老兵,军帽下露出花白的头发,胸前的军功章在阳光下闪着光。“是您啊,张大爷!”陈守业赶紧迎上去,“您这是又去南边看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