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男儿本自重横行(出自高适《燕歌行》)

南朝梁普通年间的长兴乡下,春寒料峭时,陈霸先总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褐,袖口磨得发亮,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和后来大明那位朱重八一样,他祖上也曾做过晋朝的散骑常侍,到他这辈却只剩三间漏风的茅草屋 —— 屋顶的破洞得靠稻草和泥巴轮流填补,雨天床脚总要摆上三只接水的陶盆,夜里能清晰听见盆沿滴答的水声与窗外野狗的吠叫。

十六岁那年,他托族叔找了里司的差事,这活儿说是替官府跑腿,实则就是夹在官府与百姓间的受气包。收税时遇着东乡的张地主,对方总把霉变的稻谷掺进粮袋,陈霸先要较真,就被指着鼻子骂 “穷酸小子也敢管闲事”;催服劳役时碰上年迈的农户,看着人家卧病在床的老伴,他又狠不下心逼迫,回来还得挨县吏的耳光。有次为收齐三斗糙米,他在雨里跑了七个村落,鞋底磨穿个洞,脚趾渗着血,换来的铜钱却只够买半筐野菜,母亲看着他的脚,抹着泪把藏了半年的鸡蛋塞给他,自己却啃着糠饼。

二十岁那年,族叔又托关系把他塞进县郊的油库当吏,才算摆脱了风餐露宿的日子。这油库建在箬溪岸边,几排柏木油桶堆得像小山,每只桶上都烙着官府的火印,空气中永远飘着桐油与猪油混合的腥气,沾在衣服上十天半月散不去。油库吏的活计不算重,每日清点入库出油的数量,检查桶缝是否渗漏,余下的时间多数人都在树荫下打盹,唯有陈霸先总往库房角落钻。

那里立着根枣木扁担,是前任吏员留下的,木柄被磨得油光水滑,两端还留着捆绳的勒痕。他就握着这扁担当长矛,又搬来半人高的空油桶作盾牌,在油库旁的空地上挥汗如雨。晨曦未露时,他已对着初升的太阳扎马步,扁担横在肩头,腰杆挺得笔直,直到额角的汗珠砸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暮色四合后,他借着油库的灯火练习劈刺,每次挥杆都对准油桶上的年轮,久而久之竟能精准劈中同一个节点,木屑簌簌往下掉。

“陈三郎,你这是要去从军打仗?” 路过的老吏李胡子总笑着打趣,手里摇着蒲扇,“咱梁朝太平着呢,你这功夫练了也是白费。”

陈霸先咧嘴一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手腕翻转间,扁担带着风声擦过油桶边缘:“李伯,技多不压身,万一用上了呢?”

老吏撇撇嘴走开,嘴里嘟囔着 “穷小子想上天”。这话没说错,当时没人把这穷酸吏员和 “出息” 二字挂钩,即便《长兴县志》里明晃晃写着他的异相。按县志记载,他出生那天,母亲章氏梦见赤龙从窗外钻进来,鳞甲映得满室通红,龙尾缠在床梁上三圈才肯松开,惊醒时就听见婴儿啼哭。更奇的是这孩子生下来就额头饱满,像顶着个小太阳,便是相书里说的 “日角龙颜”,伸手一量,指尖竟能超过膝盖。村里的老秀才见了啧啧称奇,说这是帝王之相,可这话传到酒肆里,换来得全是哄笑 —— 谁见过住茅草屋、吃野菜的帝王?

改变命运的机会藏在暮春的一场骤雨里。那天陈霸先正帮船工搬油桶,忽然听见上游传来马蹄声与呼救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被十几个盗匪围困,为首的汉子穿青绸袍,应是官宦子弟,护卫们虽举着长刀,却被盗匪的朴刀逼得连连后退。这是广州刺史萧映的队伍,正要赴任途中路过长兴,没想到遇上了占山为王的盗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