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该你上场了,外面观众都喊着呢!” 他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慌张,“刚才看见佐藤也来了,坐在台下第一排,手里还拿着鞭子,您…… 您小心点,别惹他不高兴。”
陈守义站起身,高跷的绑带勒得腿生疼,像勒着根铁丝。
他摸了摸青龙偃月刀,刀背的浅痕硌着掌心,像娘当年凉透的手指,像爹断气时攥着他的力道。外面的雪还在下,日军岗哨的探照灯扫过戏台,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快要被冻断的骨头。
他走到镜子前,那面裂了纹的方镜,是老周从黑市淘来的旧货,照出的人影总带着歪斜的裂痕。
他的脸映在镜中,眼角细纹里沾着昨晚照顾李秀兰时的眼屎,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在黑土地上的雪,根根扎眼。
他拿起油彩,指尖先蘸了点灶灰调的白底 —— 正经的铅粉早被日军征去做弹药,这灰粉抹在脸上,糙得像砂纸刮过,痒得他想挠。再蘸朱红时,指缝立刻被染红,那颜色艳得刺眼,像李秀兰咳在他掌心的血,凉了还带着灼人的温度。眉笔是用烧黑的木炭头做的,他对着镜子一笔笔描卧蚕眉,描到眉峰处,手猛地顿住 —— 爹当年描眉,总爱在这处多勾一笔,说这样 “能镇住邪祟”,可现在这世道,邪祟是穿黄大衣的日本兵,他这假眉毛,连自己都镇不住。
“喝了吧。” 老周把酒碗递过来,碗沿的豁口又深了些。陈守义心想,好东西不能便宜了小鬼子和二鬼子,便接过酒碗,豁口磕在牙上,疼得他舌尖发麻。
低头看碗里的酒,白色酒液泛着细小的酒花,映出他半红半白的脸,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演关公时穿的红袍是风光,可卸了妆战战兢兢、食不果腹的,还有甚者骂他 “汉奸走狗” 的。
他深吸一口气,仰头喝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时,像吞了团烧红的铁,烫得他眼泪差点涌出来,却也让胸口的憋闷散了些,连带着冻僵的手指都有了点知觉。
“慢点儿喝,没人跟你抢。” 老周拍着他的背,手上的冻疮裂开,血珠沾在他的戏服上,像朵极小的红梅。
陈守义没说话,一口接一口,连干三碗。酒劲上来时,眼前开始发花,娘的脸、爹的脸、李秀兰的脸轮番晃过:娘当年躺在病床上,说想喝口甜水,他跑遍镇上,只在黑市用半袋玉米面换了块发潮的冰糖,娘含着糖,嘴角弯起来,说 “儿,真甜”,可第二天就没醒过来;李秀兰昨晚疼得蜷缩在床角,手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却还强笑着说 “守义,别担心,我挺得住”;爹断气前,眼睛死死盯着房梁,他后来才知道,房梁上藏着娘的照片,那是爹唯一的念想,现在还夹在他的钱包里,照片边角早被摸得发毛,娘的笑脸都模糊了。
三碗酒喝尽,陈守义的脸红得像要滴血,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拿起青龙偃月刀,枣木刀柄被手汗浸得发滑,刀身碰到门框,发出 “当” 的一声脆响,在满是日军哨声的镇上,竟显得有些突兀。
小李赶紧过来帮他绑高跷,松木做的高跷被雪浸得发沉,绑带是用破布条拧的,勒在腿上紧得发疼,却让他莫名觉得踏实 —— 至少踩着高跷时,他能比那些黄大衣高些,能看得远些,能看见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