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穗信
六月的风,裹挟着阳光的热力和谷物灌浆时特有的、微甜的腥香,掠过层叠的梯田,掀起一阵阵金绿色的浪。芒种时节的禾仓村,像一口被架在旺火上的巨大蒸锅,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令人窒息的忙碌。
抢收最后的冬麦,抢插晚稻的秧苗。这是一年中最紧要的关口,是与天时争分夺秒的搏斗。田埂上,人影绰绰,弯腰弓背,汗水滴入泥土,瞬间不见踪影。打谷机轰鸣,扁担吱呀,夹杂着农人短促的吆喝和喘息,所有声响都被包裹在无边无际的、令人耳膜嗡嗡作响的蝉鸣里。
邵远踩着田埂上被踩得板结光滑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子。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速干衬衫,肩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视着这片繁忙到几乎焦灼的景象。
他是个陌生人,与这里热火朝天的农事格格不入。但村民们只是匆匆抬头看他一眼,汗水模糊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好奇,旋即又埋首于眼前的活计。芒种,忙种,时间金贵到容不得一丝分心。
邵远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麦秆的干香、泥水的土腥、发酵粪肥的微臭,以及一种……他极其熟悉的、属于种子库的、生命浓缩般的沉厚气息。这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又立刻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他受“民间农业遗产保护基金会”的紧急委托而来。委托内容简短却沉重:疑似有国际农业公司的人员,在西南边境的禾仓村,以不正当手段获取当地特有的传统作物种质资源,需立即前往评估干预。
禾仓村。一个深藏在群山褶皱里、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傈僳族与怒族混居的村寨。它之所以能引起巨头的注意,是因为它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种子方舟”,奇迹般地保存了数十种外界早已绝迹或濒危的传统稻谷、豆类和药用植物品种。这些种子,是数百年来村民世代选育、适应当地独特气候土壤的结晶,是活着的农业文化遗产,也是蕴含着抗病、抗逆、特殊营养成分等宝贵基因的战略资源。
对某些人来说,这是无价之宝;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待掘的金矿。
村口的老榕树下,难得的有一片阴凉和片刻清静。几个老人坐在那里,慢悠悠地编着竹筐,看着田里的忙碌。一个穿着崭新却不合身西装的干瘦中年男人正焦急地踱步,看到邵远,立刻迎了上来。
“是邵远专家吧?哎呀!可把您盼来了!我是禾仓村的村主任,和向东!”男人热情地握手,手心有些汗湿,“一路辛苦!路上不好走吧?”
“和主任,您好。路还好。”邵远简单握手,目光越过他,看向村里。几栋崭新的白墙灰瓦房夹杂在传统的木楞房中间,格外扎眼。村中小广场上,停着两辆贴着某知名农业科技公司logo的越野车。
“专家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和主任搓着手,语气带着一种混合了骄傲和焦虑的复杂情绪,“我们这小地方,这几年搞传统品种保护,没想到还惊动了国际大公司!AgriGiant,您肯定知道吧?世界五百强!他们派了专家团来,要帮我们开发这些老品种,脱贫致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