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咸腥海风卷着铁锈味钻进鼻窍时,老渔民陈水胜正蹲在礁石上补网。海雾浓得化不开,黏在皮肤上又湿又冷,连远处礁石群的轮廓都模糊了。抬眼便见那人自雾中来——青灰脸皮贴着颅骨,每步踏出都像关节里塞着沙砾,背后杉木刀箱高过人头,压得脊梁弯成诡异的弓。

“赊——刀——咯——”

嘶哑声线刮过村道,七八户门窗齐齐紧闭。渔村自古流传着谶语:“雾里赊刀,命抵债销”。三十年前那场瘟疫,二十年前的海难,十年前的离奇大火,每次赊刀人现身后,村里总要少几口人。

唯有张家媳妇攥着锈剪探头:“上回赊的剪子还没给钱...”她上月刚赊了把绣花剪,此刻故意晃着剪子,剪子上的金漆——早被磨得露出底层黑铁,像褪了皮的毒蛇。

尸身般的赊刀人缓缓转头,眼眶里凝着两潭死水:“待稻谷百文一斗时,自来收账。”

围观者哄笑。这年头粮贱如土,镇上新米才二十文一斗。孩子们学着赊刀人僵硬的步伐,在泥地里踩出歪斜的脚印。“疯话!”张家媳妇啐道,目光却黏在刀箱新露出的柴刀上——那刀柄嵌着玳瑁,正是她铁匠铺里相中多日却舍不得买的。

枯手掀开刀箱的刹那,海雾突然浓得呛人。七把锈刃在箱中颤动,刀身斑驳如干涸的血痂。最骇人的是那把剔骨尖刀,刃口竟缀着细密牙印,仿佛刚被什么啃噬过。

“今日再赊七把。”赊刀人抽出柄豁口菜刀,“待临县河道漂来红绸时,收刀钱。”

陈水胜脊背窜起寒意。他年轻时跑过船,临县在上游百里,红绸怎会逆流漂来?正要劝阻,张家媳妇早已夺过玳瑁柴刀:“到时加倍还你!”另外六户也一拥而上——李寡妇抢了绣鸾剪刀,赵家儿子攥住鱼刀,连村西痴傻的王老五都抱着把豁口锄头痴笑。

当夜暴雨倾盆。陈水胜蹲在檐下抽烟,忽见海面浮起碎稻——竟是上游粮船翻了舱。翌日粮价疯涨,市集当真喊出百文一斗。张家媳妇举着锈剪哭嚎时,人们才想起她男人清晨死在了翻船处。怪的是捞上来的尸首,腰间缠着本该在临县出嫁的新娘红绸。

第七日黄昏,红绸果然缠着女尸漂到村口礁石群。赊刀人踏浪而来时,刀箱开合间腥风大作。赵家儿子首夜毙命——人们发现时,他攥着的鱼刀正插在自己心口,刀柄长出口器似的铁牙,啃穿了半颗心脏。

李寡妇死得最蹊跷。她用绣鸾剪刀裁嫁衣时,剪刀突然绞住发髻,生生将头皮连同脸皮一齐撕下。王老五抱着锄头跳了海,捞上来时腹腔空空如也,锄刃在胃里生根发芽般长满倒刺。

轮到张家媳妇那晚,全村都听见玳瑁柴刀砍骨的闷响。晨光里她瘫在米缸旁,手里还抓着把染血的稻谷——粮荒后她囤积居奇,用掺沙的陈米换走了邻村孩童的银命锁。

海雾三日不散,村里弥漫着铁锈与血腥的混合气味。第七户遇难的是村东头的刘麻子,他赊的是把剥皮小刀。人们发现他时,他瘫坐在自家后院的老槐树下,整张人皮被完整剥下,摊在面前的地上,如同铺开的一张血色绢布。那把剥皮小刀正插在他天灵盖上,刀柄微微颤动,仿佛刚刚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