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的梅城像泡在水里的海绵,黏腻的水汽裹着机械厂铁锈味和老街裁缝铺的棉线味,在连绵不绝的雨幕里发酵。林深坐在宿舍区那棵歪脖子梧桐下,膝盖上摊着本被雨水浸得发皱的数学练习册,笔尖悬在一道几何题上许久,耳朵却紧紧贴着围墙——墙那头是苏晚家的裁缝铺,此刻正传来苏建国醉醺醺的咒骂,混着柳玉压抑的哭声,像钝器反复敲在潮湿的砖头上。
他抬头望了眼天,铅灰色的云低得要压下来,巷口的排水沟被落叶和淤泥堵了,浑浊的雨水漫过石板路,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白球鞋。这双鞋是柳玉上个月偷偷塞给他的,说“深儿脚长得快,旧鞋别穿了”,鞋码稍大,他垫了两层纸,走起来还是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就像此刻墙那头的声音,明明隔着一道墙,却清晰得仿佛就贴在耳边。
“钱呢?老子的赌债你藏哪了?”苏建国的吼声突然拔高,紧接着是布料撕裂的脆响,柳玉的哭声更急了,“建国,那是给晚晚买复习资料的钱,你不能拿……”
“复习资料?老子都快被黑帮砍手了,还管她复习?”苏建国的脚步声重重踏在地板上,像是在追着柳玉打,“我看你是把钱给了隔壁那野小子吧?天天躲在门口递牛奶,当老子瞎?”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苏建国在说自己。自从母亲赵兰跟机械厂主任张卫国走得近,总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他就常来这堵墙下写作业——柳玉总会端着杯热牛奶出来,有时还会带块刚烙好的红糖饼,说“晚晚一个人写作业闷,你陪她一起,阿姨不打扰你们”。苏晚就坐在裁缝铺靠窗的位置,手里握着铅笔,对着画纸发呆,偶尔抬眼看向他,眼神里藏着和年龄不符的安静。
今天下午,柳玉塞给他十块钱,说“晚晚想买本素描本,你帮阿姨跑趟书店,别让她爸知道”。他刚把素描本买回来,还没来得及送过去,就被这场暴雨困在了梧桐树下。
墙那头的打骂声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苏晚带着哭腔的哀求:“爸,别打我妈,我明天就去打工,帮你还债……”
“打工?你那点钱够个屁!”苏建国的声音里带着狠劲,“黑帮说了,再不还钱,就拿你抵债!老子养你这么大,也该给老子换点钱了!”
“你敢!”柳玉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像是豁出去了,“我死也不会让你把晚晚卖了!”
“死?你试试!”
“哐当”一声,像是椅子被踢倒,紧接着是苏晚的尖叫。林深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他绕到巷口,泥水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裁缝铺的门虚掩着,里面的灯亮着,能看到苏建国举着一把裁布剪刀,刀尖对着柳玉的脖子,苏晚被他推在墙角,脸上挂着泪珠,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刚买回来的素描本。
“把钱交出来,不然我先杀了你,再杀这丫头!”苏建国的眼睛红得吓人,酒气混着汗味从门缝里飘出来,让人作呕。
柳玉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还是摇着头:“没有钱……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