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的“梦巴黎”歌舞厅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的空气浑浊得让人窒息,充满了劣质烟草味、酒精味,还有那种廉价香水的刺鼻甜腻。
闪烁的霓虹灯球转得人头晕目眩,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曲把心脏都要震出来。
李文才坐在角落里的软座上,手里夹着根红塔山,面前摆着两瓶啤酒和一盘瓜子。
他这会儿却红光满面,一只手正不老实地搂着身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的腰。
那是小红,这歌舞厅里的陪舞,也是李文才的老相好。
“文才哥,今儿手笔够大啊。”
旁边的小红咯咯直笑,身子跟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贴。
她穿着件亮片紧身衣,脸上粉底抹得还得往下掉渣,但这会儿在李文才眼里,这就叫时髦,这就叫洋气。
小红那涂得红得发黑的指甲,剥了颗瓜子递到李文才嘴边:“听说你那个做豆腐的家里管得严?今儿怎么舍得出来潇洒了?”
李文才张嘴接住瓜子仁,顺势在那只手上摸了一把,滑腻腻的。
“管我?她配吗!”
李文才把烟灰弹在地上,猛灌了一口那种兑了水的散装啤酒,借着酒劲儿吹嘘,“在这个家,我就是天!她叶兰就是个伺候人的命。别说出来喝酒,我就是在这儿住下,她敢放个屁?”
他摸了摸裤兜。
那里头装着早上从叶兰手里抢来的一块二毛钱,再加上他这几个月从买复习资料的钱里抠出来的三块五。
刚才开了两瓶酒,点了一盘瓜子,已经去了大半。
但他不在乎。
在这里花钱,那是爷。
给叶兰花钱,那是肉包子打狗。
“哎哟,文才哥真威风。”
小红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虽然嫌弃李文才身上那股子穷酸气,但苍蝇腿也是肉,有酒蹭总是好的,“既然嫂子那么不入眼,干脆休了得了。凭文才哥这文化人的派头,什么样的找不到?”
“休?那是便宜她!”
李文才冷哼一声,脑子里闪过陆野给叶兰夹肉的画面,火气又窜了上来,“她吃我的住我的,想走?没门!我就得把她拴在磨盘上,给我磨一辈子豆腐!”
正吹得起劲,舞厅里的音乐突然停了。
就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那震耳欲聋的鼓点戛然而止。
舞池里正扭得跟蛆似的男男女女都停了下来,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四处张望。
原本乱转的彩灯也灭了,大厅顶上那一排惨白的日光灯“滋啦”两声,全亮了。
白光刺眼,照得这一屋子的乌烟瘴气无处遁形。
大门口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
几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男人晃了进来。
为首那个,剃着个青皮头,脖子上挂着根小拇指粗的金链子(也不知道真假),脚上一双尖头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赖子。
他手里拎着个刚开封的啤酒瓶,泡沫正顺着瓶口往下流,滴在他那只满是黑毛的手背上。
李文才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刷的一下就成了死灰。
刚才那股子不可一世的劲头,瞬间顺着毛孔散了个干净。他下意识地把头埋进裤裆里,甚至想往桌子底下钻。
“躲什么啊?”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头顶炸开。
并没有大喊大叫,但这声音穿透力极强,像是冰锥子扎进耳朵里。
一只穿着尖头皮鞋的脚,“砰”地一声踩在李文才面前的茶几上,震得那个空酒瓶子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大才子,刚才不是挺能吹吗?什么家里的天,什么拴在磨盘上……这会儿怎么成缩头乌龟了?”
赖子弯下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逼近李文才,嘴里喷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大蒜味和酒精味。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散开了一圈,那原本黏在李文才身上的小红,这会儿跑得比兔子还快,躲在柱子后面连头都不敢露。
李文才哆嗦得像筛糠。
他被迫抬起头,那副眼镜歪在鼻梁上,看着滑稽又可怜。
“赖……赖哥。真巧啊,您也来……来玩?”李文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牙齿都在打颤。
“玩你妈个头!”
赖子反手就是一酒瓶子。
但他没砸头,而是狠狠砸在李文才那条好腿的膝盖骨上。
“咔嚓!”
“嗷——!!!”
李文才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从沙发上滚落下来,抱着腿在满是烟头和瓜子皮的地上打滚。
“巧?老子是专门来堵你的!”
赖子一口浓痰啐在李文才脸上,那黏糊糊的东西挂在李文才的眼镜片上,恶心得让人反胃。
两个跟班冲上来,一左一右架起李文才的胳膊,像是拖死狗一样把他架起来,狠狠掼在墙上。
“李文才,你可以啊。”
赖子拿那半截酒瓶子拍了拍李文才的脸颊,玻璃碴子划破了皮,渗出一道血痕,“昨天欠债不还,躲在女人裤裆底下装死。今天就有钱跑梦巴黎来装大爷?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呢?”
“没……没钱!赖哥,赖爷!这真是我最后的一点钱了!”
李文才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和脸上的那口痰混在一起,“我就是……就是心里苦,想来喝口闷酒……我还欠着您钱,我哪敢乱花啊!”
“少跟老子哭穷。”
赖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啪”地弹开刀刃,在那真皮沙发上划拉了两下,割出一道大口子。
“昨儿的一百块,那是昨儿的价。为了堵你,哥几个淋了雨,误了工,这不得算钱?再加上今天的利息……”
赖子伸出两根手指头,那是两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
“两百。少一分,我就剁你一根指头。你可以自己挑,是要左手的还是右手的?”
“两百?!”
李文才吓得魂飞魄散,裤裆里一热,一股尿骚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也太快了!高利贷也没这么滚的啊!赖哥,您杀了我吧,我真没有两百块啊!家里那个磨盘卖了也不值这个数啊!”
他是真绝望了。两百块,那是把他的骨头拆了卖也不够。
赖子嫌弃地捂住鼻子,看着李文才那湿了一大片的裤子,往后退了一步。
“真没有?”
赖子盯着他那张写满恐惧和窝囊的脸,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透着阴毒的算计,比刚才动刀子的时候还让人发毛。
他挥挥手,示意两个跟班松开李文才。
李文才瘫软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赖子蹲下来,用刀面拍了拍李文才的脸:“我也知道你是个穷酸秀才,两百块确实难为你。不过嘛……你要是真想平账,也不是没有路子。”
李文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什……什么路子?只要不剁手,我什么都干!”
“这可是你说的。”
赖子压低声音,那双三角眼里闪着精光,“昨晚我去你家,我看你那个老婆……虽然穿得破,但那身段,那是真不错。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细的地方细。”
李文才愣住了,张着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我上头的大哥,城南的刀疤哥,你知道吧?”
赖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刀疤哥就好这一口良家妇女,尤其是那种看着老实巴交,又长得好看的。我就寻思着,既然你这么嫌弃你老婆,不如……把她让出来?”
“这……”
李文才脑子里轰的一声。
这可是把老婆往火坑里推啊。
这要是传出去,他李文才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还要不要做人了?
见李文才犹豫,赖子冷哼一声,手里的弹簧刀猛地往下扎,扎在李文才两腿之间的地板上。
离那命根子,就差两寸。
李文才吓得浑身一抽,差点昏过去。
“你还要脸?你要脸就不会欠债不还,就不会拿老婆卖豆腐的钱来这儿找野鸡!”
赖子拔出刀,在李文才的衣服上擦了擦,“我把话撂这儿。这事儿你要是办成了,我不光把你那两百块的债给免了,还能……”
赖子伸出一个巴掌,在李文才眼前晃了晃。
“再给你这个数。”
“五……五十?”李文才试探着问。
“五百!”
赖子盯着李文才那双瞬间瞪大的眼睛,“五百块现大洋!有了这笔钱,你复习资料想买多少买多少,哪怕你想去省城做个小买卖都够了。以后谁还敢看不起你?谁还敢说你是吃软饭的?”
五百块!
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有了这钱,他就能翻身了。
有了这钱,他就不用看叶兰那张丧气脸,也不用怕隔壁那个杀猪匠了。
至于叶兰……
那是她欠他的!
谁让她招惹了赖子?
谁让她那天晚上不听话?
这是她给自己赎罪!
“真的……给五百?”李文才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
那双因为近视而有些外凸的眼球里,恐惧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惊的贪婪。
赖子看出了他的动摇,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我赖子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
赖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条趴在地上的可怜虫,“只要你能把人骗出来,送到刀疤哥那儿。钱,一分不少。债,一笔勾销。”
李文才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还在抖,膝盖还钻心地疼,但他脸上那种卑微的神色不见了。
他在算计。
他在想,怎么把那个傻女人骗进狼窝里,怎么把这五百块钱稳稳当当地揣进自己兜里。
“好。”
李文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那张斯文败类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比哭还扭曲的笑,“我干。不过,你们得配合我演场戏……”
赖子哈哈大笑,一把搂住李文才的肩膀,拍得啪啪响。
“我就说李才子是聪明人!这就对了嘛,没用的女人留着干嘛?换成钱那是天经地义!走,咱们细聊。”
而在几公里外的那个小破院里,叶兰还在为了明天那五十斤豆子,咬牙推着沉重的磨盘,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