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14:40:10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停在离赵家豪宅最近的那个站台时,林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意志力才将自己从座位上撑起来。低烧像一层湿热的绒布包裹着他的大脑,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和疼痛,每一步踩在地上,膝盖和腹部的伤口都发出尖锐的抗议。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穿过修剪整齐却冰冷无比的前庭。必须赶在赵先生回来之前准备好晚餐。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推开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侧门,冰冷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没有片刻停歇,甚至来不及喝口水,径直冲进厨房,系上那条属于佣人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围裙。

洗米,煮饭,处理食材。动作因为身体的极度不适而显得有些迟缓僵硬。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汇聚成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不锈钢操作台上。他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用袖子胡乱擦一下额头,深呼吸,试图压下那一阵阵因为疼痛和晕眩而泛起的恶心感。

腹部的伤口在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抬手拿取调料时都发出沉闷的抽痛,像有根无形的线牵扯着溃烂的皮肉。膝盖的钝痛也持续不断,站立都变得艰难。他悄悄将身体的部分重量靠在流理台上,借此支撑住发软打颤的双腿。

不能停。不能慢。

他咬紧牙关,眼神因为专注和强忍痛楚而显得有些空洞。锅里热油爆香的滋滋声,抽油烟机的轰鸣声,都盖不住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和心脏过度劳累后的狂跳。

终于,两菜一汤被端上餐桌。简单的家常菜,却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撑着桌子边缘,微微喘息,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

林霖身体猛地一僵,迅速扯下围裙,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可能沾上的油污,努力调整面部表情,试图挤出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容。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赵楚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和属于上位者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赵先生,您回来了。”林霖上前一步,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营造的轻快,“饭刚刚做好,您快收拾一下,我们吃饭吧!”

他努力微笑地看着赵楚葛,尽管这个笑容因为脸色过分的苍白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而显得格外脆弱。

赵楚葛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张脸比早上看起来更加苍白,嘴唇几乎失了血色,只有颧骨处泛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粘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淡淡应了一声:“好。”

然后转身走向卧室方向换衣服。

林霖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支撑着身体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半,他赶紧扶住旁边的餐椅背,缓了缓那阵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加剧的眩晕。

林霖松了口气,立刻转身去将盛好的饭端出来。他自己的那一碗,只有小半碗,稀薄得几乎能照见碗底。

赵楚葛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丝质睡衣出来,更显得慵懒而难以接近。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餐桌,最后落在林霖面前那只小得可怜的碗上。

两人沉默地开始吃饭。林霖吃得极其缓慢,每一口都像是艰难的任务,胃里并不舒服,甚至有些抵触食物,但他强迫自己吞咽。半碗稀饭很快见了底。

赵楚葛吃了几口菜,味道意外地不错,很家常,却莫名合胃口。他抬眼,看向对面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的少年。

“林霖。”他忽然开口。

“啊?”林霖像是受惊的小动物,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赵先生,怎么了?菜不合胃口吗?”

“你每次都吃这么点,”赵楚葛的目光落在他那几乎没怎么动的粥碗上,语气平淡,“吃得饱吗?”

“我…我吃得饱。”林霖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有些发虚,眼神躲闪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赵楚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言不由衷。那副瘦削的身板,微微凹陷的脸颊,还有此刻那双写满了心虚和一点点渴望的眼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饥饿。

他想起保镖报告里提到的,林霖在林家经常吃不饱饭,甚至需要去翻垃圾桶。一种极其陌生而细微的情绪,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

他怎么可能吃得饱。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在林家常年饥饿中养出了巨大的、对食物近乎本能的需求。

但在林家,他没有资格吃饱。在这里,他更不敢。佣人怎么能和主人吃一样多?有吃的,已经是他从前不敢想象的好待遇了。他更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一个用钱买来的、等同于佣人的存在,不配和主人一样享用食物。

赵楚葛看着他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脸,那双总是盛满惊慌的眼睛此刻写满了心虚和害怕。他又瞥了一眼自己面前那碗堆得尖尖的、几乎没动过的米饭。

“我吃不了这么多。”赵楚葛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将自己那碗饭推向林霖,“分点过去吧。”

林霖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碗白花花的米饭,又看看赵楚葛没什么表情的脸。

“啊…好,谢谢赵先生…”他受宠若惊,又带着一丝惶恐,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勺子往自己碗里拨饭,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下次,下次您可以提前告诉我,我…我就少煮一点…”他害怕对方是嫌弃他连饭量都把握不好。

“没事。”赵楚葛重新拿起筷子,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赵家不差那点米钱。想吃多少,自己煮,不要把自己饿到了。”

这话像是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林霖心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啊…好,嗯…谢谢赵先生。”他低下头,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饭,像是接过什么稀世珍宝。

今天…可以稍微吃饱一点了吧?这个念头让他冰冷的指尖都仿佛回暖了一些。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努力克制着想要狼吞虎咽的本能,每一次咀嚼都认真而珍惜。温暖的米饭落入空荡的胃袋,带来实实在在的饱腹感,似乎连身体的疼痛和不适都被稍稍抚平了一些。

赵楚葛不再说话,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偶尔抬眼,看到对面那人像只终于得到食物的小仓鼠,小心翼翼又满足地吃着,嘴角似乎还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直的线条。

吃完饭,林霖立刻起身收拾碗筷,动作利落。尽管每一下弯腰,每一次抬手,腹部的伤口和酸痛的肌肉都在抗议,头晕也一阵阵袭来,但他依旧做得一丝不苟,林霖打扫卫生的时候。

赵楚葛正坐在客厅巨大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财经杂志,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若有似无地追随着那个在屋子里忙碌的瘦削身影。

他看着林霖拖地时,因为弯腰而偶尔蹙紧的眉头;看着他擦拭家具时,需要微微踮脚,身体明显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又立刻稳住;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渗出、又被匆匆擦去的汗水;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始终紧抿着的、显示其在忍耐着什么的嘴唇。

这小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赵楚葛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终于,林霖做完了所有事情。他走到沙发旁,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小声问道:“赵先生,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赵楚葛抬起眼,目光扫过他汗湿的额发和略显苍白的脸,淡淡开口:“可以帮我切点水果吗?”

“好的好的!马上!”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林霖立刻转身又扎进厨房。

打开冰箱,冷气扑面。冰箱里有各种进口水果。林霖仔细挑选了几样,洗干净,放在砧板上。拿起水果刀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因为疲惫和低烧而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紧紧握成拳,用尽全力稳住右手,开始仔细地将水果切成大小均匀的块。苹果、橙子、火龙果…色彩鲜艳,摆放在白色的骨瓷盘里,格外好看。只是完成这个简单的任务,却让他又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将水果拼盘端到赵楚葛面前的茶几上,摆好牙签。腹部和膝盖的疼痛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和专注而再次加剧,他悄悄变换了一下支撑腿的重心,眉头因为忍耐而微微蹙起。

“谢谢。”赵楚葛看着他放下果盘,随手拿起一块晶莹的蜜瓜吃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依旧汗湿的鬓角,“没事了。要不一起吃点?”

“不,不用了!”林霖连忙摆手,指向厨房方向,语气甚至带着点天真和理所当然,“那里面还有一些切碎了的边角料,我…我吃那些就可以了。”他说着,就转身想要去拿那些被他特意留下的、不规整的水果碎。

在他看来,那是他该吃的东西。

“就吃这个吧。”赵楚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用水果签指了指那盘漂亮的拼盘,“不差这点水果。我吃不完,不要浪费了。我们一人一半。”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仿佛只是为了避免浪费。

林霖怔住了,随即脸上浮现出窘迫和慌张,立刻低头道歉:“好的,好的…不好意思…”他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坐下吃。”赵楚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霖不敢违抗,小心翼翼地在那张昂贵地毯的边缘坐下,距离沙发上的赵楚葛很远,只占了极小一块地方。他用牙签小心翼翼地戳起最小块的水果,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那不是水果,而是什么需要虔诚对待的珍馐。

气氛有些沉默的尴尬。林霖想起自己还要找画稿的急单,忍不住拿出那部旧手机,趁着吃水果的间隙,快速而隐蔽地刷着绘画平台的界面,目光专注而急切,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丝赚钱的希望。

“在干嘛呢?看得这么认真。”赵楚葛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林霖吓得手机差点脱手,猛地抬头,对上对方探究的目光,脸一下子涨红了,窘迫得无以复加:“啊…我,我在看画画软件…可以接点单子…”声音越说越小,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逮个正着。

赵楚葛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重新将目光投回杂志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让林霖更加如坐针毡。他不敢再看手机,只能僵硬地、小口地吃着水果,每一秒都感觉格外漫长。

过了一会儿,赵楚葛放下杂志,站起身:“我不吃了,你吃不下就倒掉吧。”说完,便径直朝着卧室走去。

林霖如同得到特赦,立刻站起来,恭敬地低着头:“赵先生晚安。”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楼走廊尽头,房门关上的轻响传来,林霖一直紧绷着的、强撑着的神经才骤然松懈下来。

这一松懈,排山倒海的虚弱和不适瞬间将他吞没。

站起来的动作太急,低烧带来的晕眩感猛地加剧,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黑色的斑点疯狂闪烁。他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沙发扶手,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

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的虚汗一层层地冒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腹部的伤口因为刚才一系列的动作而疼痛加剧,像有火在烧。膝盖也软得厉害,不停地打颤。

他就这样靠着沙发,缓了很久,那阵可怕的晕眩感才慢慢退去。

视线逐渐清晰,他看着茶几上那盘还剩下一大半的、精致漂亮的水果拼盘。他慢慢地、重新坐回地毯上,拿起牙签,默默地、珍惜地将剩下的水果一口口吃完。

不能浪费。这是赵先生说的。

而且,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新鲜、这么甜的水果了。

吃完最后一块,他收拾好果盘和牙签,拿到厨房仔细清洗干净。然后关掉一楼所有的灯,在一片黑暗中,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那间位于最角落的、冰冷的偏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奢华却冰冷的世界。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里,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以不用再忍耐,不用再强撑,不用再害怕。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和身体内部持续不断的、无声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