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日的工夫,在乡亲邻里帮衬下,五间正房的土坯墙便结结实实地立了起来。厚重的砖瓦屋顶也盖妥当,虽还未安门安窗,但一个家的雏形,已赫然矗立在陈家老屋东侧,在秋日高远的蓝天下,显得格外敦实敞亮。
剩下便是细致的活了:做门窗、打家具、屋内墙面抹白灰、平整院落。这些不赶急,可以慢慢来。
陈大山的工作重心移到了老屋的院子里。那儿临时搭了个敞棚,堆放着早已阴干好的木料。他换上了一身更旧、沾满木屑的衣裳,坐在一个低矮的木墩上,面前是简陋却擦得锃亮的工具——刨子、凿子、锯子、墨斗,还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刻刀。他的腿边放着一个盛水的陶罐,里面泡着几块打磨用的砂石。
苏家姐妹忙完了灶房的活计,便忍不住站在堂屋门口,远远看着。只见陈大山拿起一根已经粗刨过的木方,用眼睛略微一瞄,便稳稳地放在木马架上,左手固定,右手执刨。他俯下身,肩膀和手臂的肌肉随着动作微微隆起,刨子贴着木料表面平稳推出,“唰——”一声轻响,一条薄如蝉翼、卷曲均匀的木花便应声而出,带着松木特有的清香,飘落在脚边。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极其稳定、精准,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那因伤而微跛的腿似乎并未影响他上半身发力时的协调与稳定。
“哇……”苏小清忍不住小声惊叹,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看人做木工活。那飞舞的木花,那渐渐变得光滑平直的木材表面,还有陈大山那全神贯注、仿佛与手中木头对话的侧影,都让她觉得新奇又佩服。
陈小河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见大嫂和小清看得入神,颇为自豪地压低声音道:“我大哥手艺可好了!以前没伤着的时候,在镇上学过一阵,后来自己琢磨,更精了。村里谁家打新家具、修农具,都爱找我哥。他做的榫卯,结实又好看!等大哥忙完要紧的,我让他给你们俩一人打一个漂亮的梳妆台!带镜子的那种!”
苏小音和苏小清一听,连忙摆手,脸上都有些惶恐。
“不用不用!”苏小音急道,“让大山先紧着门窗做,那是要紧的。梳妆台……我们不用,真的。”
“是啊,有地方住就很好了,那些不急的。”苏小清也连声附和。她们哪敢奢望什么梳妆台,眼下能尽快住进不漏风的新房子,已是莫大的满足。
敞棚下的陈大山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对话,手中刨子的动作顿了顿。他直起身,用粗布擦了擦额角细微的汗珠,目光朝这边扫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门窗和几件必要的家具是得先做。梳妆台……等冬天闲下来,再说。”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话里的意思,竟是应承了下来,只是排在了后面。
苏小音一怔,看着陈大山又低下头去,专注地审视着木料的平直度,心中掠过一丝暖流,又夹杂着些微的不安。他……竟然真的记下了?
这时,陈父扛着抹灰用的板子和灰桶,陈小河也拎起装满白灰浆的桶,准备去新房那边干活。墙抹上白灰,屋里才能亮堂。院子里的碎砖乱瓦、废弃土坯也得清理,还得平整地面,活儿也不少。
看着公爹和小叔子去了新房,陈母也收拾了灶台,苏小音和妹妹忽然觉得有些无措。盖房时帮忙做饭送饭,眼下这些精细活计她们插不上手,好像一下子闲了下来。
苏小音看着秋阳下泛着暖光的后山轮廓,想起前几日和妹妹的打算,心里鼓了鼓勇气,走到正在缝补一件旧衣的陈母身边,轻声开口:“娘,您今天……要是没什么要紧事,能带我们两个去后山转转吗?”
陈母停下针线,抬起头。
苏小音有些紧张,但还是继续说道:“以前在家时,每到秋天,我们也会跟娘……去山上捡些蘑菇、木耳,或者找找看有没有能吃的山菜。晒干了存起来,冬天添个菜,也挺好的。我们想看看,这边山上有没有。”
陈母闻言,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将手里的针线活放下:“我当什么事呢。当然好啊!本来家里盖房子前,我就想着该去捡一茬秋蘑了,这一忙就给忘了。你们俩要是不提,我这糊涂脑子还想不起来呢!等着,娘给你们拿背篓去!”
她说着,利落地起身,去杂物间翻出三个大小不一的背篓,还有几把短柄的小镰刀。
“大山!”陈母朝敞棚那边喊了一声,“我带小音和小清去后山转转,捡点山货!晌午饭等我们回来做!”
陈大山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和两个脸上带着期盼的苏家姐妹,点了点头,只简单叮嘱了一句:“山路滑,当心些。”
“知道啦!”陈母应着,将一个小背篓递给苏小音,另一个递给苏小清,自己背上那个最大的,手里还拿着镰刀,“走吧!咱们去后山松林那边,这个时节的松蘑、榛蘑正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到猴头菇呢!”
姐妹俩跟着陈母,从屋后一条蜿蜒的小径上了山。山势并不陡峭,但林木茂密。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或变红的树叶缝隙洒下来,在林间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比山下更清新,带着泥土、腐叶和草木的混合气息,偶尔还能听到鸟雀清脆的鸣叫。
陈母显然对这片山很熟悉,边走边指点:“看,这种矮灌木丛底下,潮气重的地方,爱长这种褐色的蘑菇,伞盖厚实,叫榛蘑,炖鸡炖肉最香……喏,那棵老松树根旁边,一丛一丛黄色的,就是松蘑,晒干了特别鲜……”
苏小音和苏小清认真地听着,仔细辨认。这山里的蘑菇种类和南方有些不同,但大致道理相通。她们很快也发现了目标,小心地用镰刀从根部割下,抖掉泥土和松针,轻轻放进背篓里。
“娘,这里有木耳!”苏小清在一段半腐朽的椴木上,发现了一簇黑亮肥厚、形似耳朵的木耳,惊喜地叫道。
“好!这个好!晒干了能放好久。”陈母笑着点头。
除了蘑菇木耳,她们还发现了一些野生的山韭菜、蕨菜(虽然有些老了,但嫩尖还能吃),甚至还找到几棵挂着红彤彤小果子的酸枣树,陈母说这个泡水喝或者晒干了当零嘴都不错。
林间静谧,只有脚步声、偶尔的交谈声和收获的喜悦。苏小音看着妹妹兴奋地寻找着山货,看着婆婆熟练地穿梭在林间,心中那份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拘谨,似乎在这自然馈赠的劳作中,悄然化开了许多。
“你们俩眼力不错,手脚也利索。”陈母看着两个儿媳背篓里渐渐多起来的收获,满意地夸道,“以后啊,咱们家冬天的菜篮子,可就指望这后山啦!等再过一阵,下了霜,有些蘑菇味道更好。”
“嗯!娘,以后我们有空就来!”苏小清开心地说。
三人收获颇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背着沉甸甸的背篓下山。
回到陈家院子时,日头已近中天。陈父和陈小河刚好从新房那边回来,正在拍打身上的灰土。看到她们背篓里的山货,陈小河眼睛一亮:“哟!捡了这么多!晚上有口福了!”
陈大山也从敞棚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刚刨好的窗框料。他看了看母亲和两个儿媳背篓里鲜嫩的蘑菇、黑亮的木耳,还有各色山菜,目光在苏小音微微泛红、带着细汗却神情明亮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默默移开,只对陈母道:“娘,回来了。”
“回来了!收获不错!小音,小清,先把这些蘑菇木耳摊开在席子上晾晾,挑拣干净,下午太阳好,晒起来。山菜收拾出来,晚上咱们就炒个鲜蘑,凉拌个山蕨菜!”陈母兴致勃勃地安排着,盖房子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山林收获驱散了不少。
苏小音和苏小清连忙应下,将背篓里的山货小心倒出,在陈母拿来的旧席子上细细挑拣分类。木屑的清香从敞棚飘来,混合着院子里阳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山林馈赠,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质感与希望。
新房矗立,木工精细,山货满筐。这个秋天的正午,陈家的日子,就在这炊烟将起、木香与菌香交织的忙碌与期盼中,扎实地向前迈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