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追问,任由周平和闻讯赶来的福伯将他扶出酒楼。冷风一吹,他胃里翻江倒海,扶着墙角剧烈呕吐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
吐完之后,他反而清醒了几分,推开搀扶的人,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个家走去。
回去书房,“将军,您这是…”福伯担忧地问。
“查账。”顾晏之头也不回,声音冷硬如铁。
书房里,烛火通明。顾晏之摒退左右,独自坐在巨大的书案后。他并未去碰那些军务文书,而是翻出了府中近三年的所有账册。既然明着问不出,他就自己查!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目光锐利如鹰。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数字,此刻却仿佛带着血色。小碗娟秀的批注随处可见,字里行间皆是精打细算的辛酸。
“庆元二十一年腊月,炭火项,支银一百五十两。”旁边小字注:“西院主屋地龙久未修缮,耗炭尤甚,暂以暖炉替代,此项可省七十两。”
顾晏之的手指顿住。西院主屋,正是他母亲所居。而小碗自己,在那冰冷的主院里,是如何度过一个个寒冬的?
他强压怒火,继续往下看。忽然,他的目光凝在一条记录上:
“庆元二十二年三月,人情往来,收兵部赵府锦缎四匹,玉如意一柄。”
日期,恰好在小碗初次被诊出有孕后不久。而就在这笔记录后不到半月,账册上出现了一笔异常支出:
“药物支出,支银八十两。”备注仅为“安胎补品”。
八十两!几乎是当时小碗四个月的例银!什么安胎药需要如此昂贵?而且,府中自有常备药材,何需外购?
顾晏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想起小碗胎象一直不稳,是否与这来路不明的“补品”有关?赵家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送来重礼?
他猛地合上账册,胸腔剧烈起伏。酒意早已被惊出一身冷汗驱散,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滔天的怒火。
这不是巧合!
赵灵儿,赵尚书,还有他那“深明大义”的母亲…他们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周平!”他朝门外厉声喝道。
周平应声而入,见顾晏之虽脸色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甚至比平日更加锐利,心中稍安:“将军有何吩咐?”
顾晏之将账册推到他面前,指着那两条记录:“去查!三年前春天,赵家送礼前后,府中经手药材的是谁?那八十两银子买的到底是什么‘补品’!还有,当初派去军营寻我的小厮是谁,那日营门当值的守卫又是谁!给我一个一个地找出来!”
周平看清账目,脸色也凝重起来:“末将明白!这就去办!”
“记住,”顾晏之盯着他,目光如炬,“暗中进行,不要打草惊蛇。”
“是!”
周平领命而去。书房内,顾晏之独自坐在烛火旁,跳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中映出两簇寒光。他抚摸着袖中那对粗糙的泥人,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醉了一场,哭了一场,吐了一场。
如今,该醒来了。
小碗,你若在天有灵,就看着我。
看着夫君,如何为你,荡清这府中鬼蜮,讨还这笔血债!
周平的调查并非一帆风顺。三载光阴,足以让许多痕迹湮灭,让许多人事变迁。当初派去军营报信的小厮,在小碗去世后不久便“失足落井”而亡;而那日京畿大营的守门士兵,也已在一年前的一场小规模冲突中战死。
线索似乎断了。
顾晏之听着周平的回报,面色沉静,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凋零的草木,良久才开口,声音低沉:“都死了?这么巧?”
周平单膝跪地,额头沁出冷汗:“末将无能。那小厮家中已无人,同期的仆役也大多被遣散或调往别处。营门守卫的战死记录…确有其事,归档在兵部,看似并无不妥。”
“看似?”顾晏之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平,“你用了‘看似’二字。”
周平深吸一口气,抬头道:“将军明鉴。末将暗中查访了那守卫生前所在小队,有一老兵醉酒后含糊提及,说那守卫死得蹊跷,并非死于正面交锋,而是夜巡时被冷箭所伤。但上报的文书却写的是力战殉国。”
冷箭。顾晏之的眼眸眯了起来。军中忌讳暗箭伤人,若真是如此,为何要隐瞒?是怕影响士气,还是…另有隐情?
“那八十两银子的药材呢?”顾晏之走回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府中采买药材,必有记录,经手人不止一个。难道也都死绝了?”
“这…”周平精神一振,“药材一事,倒有些眉目。当初府中负责外院采买的是钱管事,但三年前老太太以他年事已高为由,让他荣养了。末将找到了他,他起初不肯说,直到末将亮出将军令牌,他才吐露…”
周平顿了顿,面上露出愤慨之色:“钱管事说,那笔八十两的支出,并非他经手,是老太太院里的秦嬷嬷直接拿着对牌去账房支的银子,说是为夫人购置安胎圣品。但具体买了什么,从何处购买,他一概不知。”
秦嬷嬷?顾晏之记得她,是母亲的陪嫁心腹,为人最是刁钻刻薄,从前没少暗中给小碗使绊子。
“秦嬷嬷现在何处?”
“仍在老太太院中当差。”
“带她来。”顾晏之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不必惊动母亲,找个由头,就说我院里缺个懂规矩的老人家指点杂物。”
“是!”周平会意,立刻起身去办。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书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周平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眼神却有些闪烁的老嬷嬷。
“老奴给将军请安。”秦嬷嬷规规矩矩地行礼,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过顾晏之的脸色和他那一头刺目的白发。
“秦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顾晏之没有让她起身,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三年前的一桩旧事。”
秦嬷嬷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强笑道:“将军请问,老奴必定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