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扫过林家那辆吱呀作响、堆满了箱笼被褥的简陋板车,看到林父和林老汉因常年劳作而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实的背影,再对比自己孤身一人、牵着那匹瘦弱不堪的马匹的凄凉景象,那点可笑的骄傲就像阳光下的露水,迅速蒸发殆尽。
现实的残酷,逼得他不得不低头。他需要这份“照应”,至少,在找到下一个城镇、想出办法之前,他需要。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份屈辱感强行咽下,生硬地抱了抱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别扭,却也谈不上热情:“……如此,便……叨扰各位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于是,在这雨后的清晨,一支奇特的队伍踏上了泥泞的官道。林父在前面驾车,林老汉和林明远时而在一旁帮忙牵马看路,时而坐到车辕上休息。林母、林老太和小碗坐在堆满行李的板车上。
而顾晏之,则刻意落后十几步远,默默地牵着马,跟在后面。他努力维持着一种疏离的姿态,仿佛这样就能划清界限,保住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
然而,尽管他刻意保持距离,林家那种自然而然的温馨与互助,却如同无形的暖流,不断渗透过他刻意筑起的冰冷壁垒,悄然触动着他那颗被骄纵和冷漠包裹已久的心。
道路因雨水浸泡而变得异常泥泞难行,板车时常陷入泥坑。每逢此时,不需要任何言语,林父和林老汉便会默契地一同跳下车,撸起袖子,喊着号子,奋力将车轮推出来。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泥浆,但他们脸上没有抱怨,只有专注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顾晏之在一旁看着,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劳力者”的艰辛,与他过往认知中“下人”的劳作截然不同,这里面有一种质朴的、为家庭奋斗的力量。
中途休息时,林家人生起一小堆火,烧点热水。
小碗总是最忙碌的那个,她会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几个冰冷的饼子,放在火边烤热,然后先递给驾车的父亲和祖父,再递给母亲和祖母、兄长。
她会拿出水囊,确保每个人都喝上水。
有一次,她甚至用一个小瓦罐,就着火光,快速煮了一锅简单的菜汤,汤里飘着几片路上采摘的野菜。当她把一碗热汤递给顾晏之时,他下意识地又想拒绝,但小碗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将碗放在他旁边的石头上,说:“公子,喝点热汤驱驱寒吧,赶路辛苦。”
那笑容干净剔透,不掺杂一丝讨好或怜悯,仿佛这只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顾晏之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终究还是默默地端了起来。汤的味道很淡,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也似乎……流进了心里。
他还注意到,小碗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发现的乐趣。
路过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坡时,她会欣喜地跑过去,采下一把不知名的蓝色小花,细心地将其中几朵别在祖母灰白的鬓边,老人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看到路边有野果树,她会辨认一番,摘些能吃的野果,分给家人尝鲜。
甚至有一次,看到顾晏之的马匹有些疲惫地打着响鼻,她也会善意地提醒一句:“公子,前面拐弯处好像有片水草丰茂的河滩,可以让马儿歇歇脚,饮点水。”
这些细微的善意、那份在清贫生活中依然保持的蓬勃生机和对家人的深切关爱,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顾晏之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不由自主地会将眼前的情景与国公府的生活对比。
在那里,衣食无忧,仆从如云,但人与人之间充斥着规矩、算计和冰冷的距离。而在这里,虽然物质匮乏,旅途劳顿,却充满了真实的烟火气和相互扶持的温暖。
这种反差让他感到困惑,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向往?但这种感觉刚一冒头,就立刻被他强大的惯性思维压制下去。他不断提醒自己身份的云泥之别,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短暂的同行,等到了岔路口,他便还是那个需要独自面对一切的顾晏之。
这种内心的矛盾与拉扯,让他一路行来,沉默寡言,眉头微蹙。
他既无法融入那份温暖,又无法完全忽视那份触动。
如果...如果当时他......
“将军!将军您怎么在这儿啊!”周平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见顾晏之瘫坐在地,浑身酒气,白发凌乱,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威严,心中大恸。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滚开!”顾晏之挥开他搀扶的手,眼神涣散,“都滚!谁也别来烦我!”
“将军,地上凉,您要喝酒,末将陪您回去喝…”周平试图劝解。
“回去?”顾晏之嗤笑一声,笑声在地窖中回荡,凄怆莫名,“回哪里去?那个她等了三年,我都没回去过几次的家吗?”他指着周平,“你说,她一个人…在那院子里,是怎么过的?”
周平语塞,他一个亲卫,如何得知内宅之事,只能低声道:“将军,您醉了,末将扶您回去歇息。”
“醉?我倒是想醉…”顾晏之推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脚下发软,若非周平眼疾手快扶住,几乎栽倒。他抓住周平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皮肉里,嘶声道:“周平,你跟我说实话…夫人走的那天,到底是什么情形?”
周平面露难色:“将军,那日末将随您在京畿大营…”
“不在营里的人呢?”顾晏之死死盯着他,“福伯派去寻我的人,是谁拦下的?营门守卫为何不报?”
周平心中一惊,此事他后来也曾疑惑,但涉及内宅和军务,他不敢深究。此刻见顾晏之状若疯狂地追问,只得硬着头皮道:“那日…赵尚书恰巧来营中巡视,或许是下面的人见您在接待尚书,不敢打扰…”
“赵尚书…赵灵儿…”顾晏之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清明,混杂着浓烈的怀疑与恨意,“又是赵家…真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