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19:21:15

册子的封面上,娟秀的字迹写着“家常用度”四字。他翻开,一页页看去,竟是将军府这三年的账目,事无巨细,清清楚楚。每一笔进项,每一项开支,都记录得明明白白。甚至还有批注,写着“此处可省”、“此物可寻更廉价的替代”等字样。

顾晏之的手指颤抖起来。他从未给过小碗多少银两,也从未关心过府中用度从何而来。现在他才知,是她精打细算,靠着微薄的例银,撑起了这个“家”。

账册最后一页,夹着一方素帕。顾晏之拿起,帕子上绣着一株兰花,旁边是一行小字:“愿君平安,盼君早归。”

落款是“小碗”,日期正是他出征前三天。

所以,她早就有了身孕,却只字未提,只盼着他平安归来?

顾晏之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庞。账册和帕子从他膝上滑落,无声地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

他一直以为,小碗嫁给他是贪图富贵,是看中了卫国公府的权势。所以他冷落她,漠视她,任由母亲刁难她,甚至...甚至相信了那些她和谢云州有私情的谣言。

可现在,看着这空荡的屋子,这简朴的衣物,这精打细算的账册,这方绣着“盼君早归”的帕子,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那个女子,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只是他的一点真心。

而他,连这最基本的,都不曾给过她。

“啊——”压抑不住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顾晏之猛地起身,冲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镜中的男人,脸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这还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顾晏之吗?还是那个号称“京城第一纨绔”,不知愁为何物的卫国公府大少爷吗?

“小碗...”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痛苦地低语,“若你看到我如今这般模样,可会...可会有一丝心疼?”

自然无人回答。唯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

顾晏之恍惚想起,他第一次注意到小碗,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

当时的他为了省下住宿钱,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偏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荒郊野岭,无处躲藏,很快就被淋成了落汤鸡。那匹本就普通的马,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也显得疲惫不堪。

顾晏之何曾受过这等罪?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袋。他蜷缩在马背上,又冷又饿,又气又恨,心中将那个“狠心”的老爹骂了千百遍。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

“这位公子,你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烤烤火吧,雨这么大,当心着凉。”

她的声音温和清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却又不卑不亢,与顾晏之记忆中那些要么巴结谄媚、要么畏惧闪躲的声音截然不同。这让他愣了一下,心头那股因落魄而格外敏感的戾气,莫名地被抚平了一丝。

也是幸亏了林家的包子之恩,才让他后来终于历经千辛万苦顺利到达外祖家。

而回想到第二次见面时,林小碗已经成为“状元包子”铺,新科状元的妹妹。

若是...若是时光能停留在那一刻,不管是初识,还是再次相遇,该有多好。

顾晏之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再想后来的种种误会、伤害、和无法挽回的遗憾。

他转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院中的小厨房。那里,或许还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放着一个陶罐。顾晏之打开,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罐底还有些许药渣,想必是小碗生前为自己熬的安胎药。

他想起管家曾战战兢兢地来回禀,说夫人胎象不稳,需要静养。他当时说了什么?好像是“这种小事不必报我”,便挥手让人退下了。

小事...他竟认为她和她腹中的孩儿,是“小事”!

顾晏之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灶台,缓缓滑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雨停了,晨光透过窗棂,照进这个冰冷了太久的院子。顾晏之缓缓起身,走到院中的水缸前,想掬水洗把脸。

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容,他猛地僵住了。

一夜之间,他那头乌黑的长发,竟已全白。不是沾染了灰尘的那种灰白,而是真正的,如雪如霜的白色。

顾晏之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倒影,伸手抚摸自己的头发,仿佛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将军!”周平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惊恐,“您的头发...!”

顾晏之缓缓转身,看着一脸震惊的侍卫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苍凉而悲怆,在晨光中回荡,令人心酸。

“也好...”他止住笑,轻声道,“这头白发,就当是我为她戴孝了。”

他抬头,望向刚刚放晴的天空,眼中再无泪光,只剩一片死寂的平静。

“传令下去,即日起,府中一切用度从简,为我...亡妻守孝三年。”

周平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躬身应道:“是,将军。”

顾晏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这个他和小碗名义上的“家”,转身,决绝地离去。

晨光中,他一头白发如雪,背影挺拔却孤寂,一步一步,走入那再没有等待他归来的漫漫余生。

顾晏之走出主院时,天色已大亮。一夜秋雨洗过的天空澄澈如镜,阳光刺眼地照在他雪白的发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光泽。府中的下人见了他,无不骇然失色,又慌忙低头,不敢多看一眼。

“将军,”管家福伯快步迎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夫人派人来问,您何时过去用早膳?”

顾晏之脚步未停,声音冷淡:“回母亲,我今日斋戒,不进食。”

福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应下。他跟在顾晏之身后,看着那一头刺目的白发,心中五味杂陈。府中下人都知将军夫人去得突然,却不想将军竟悲痛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