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名为《江宁水闸运维管理暂行草案》的东西,朱权写得异常用心。他并未过多炫技,而是将现代工程管理中的一些核心理念,巧妙地包裹在明代公文惯用的措辞和格式之下。
草案分门别类:闸夫(操作人员)的遴选与培训,强调身家清白、通晓水性、略识文字,需熟记闸门启闭信号与应急流程;日常巡查与维护制度,规定每日早晚各巡视一次,重点检查闸体有无裂缝、渗水,铁件有无锈蚀,绞盘绳索是否完好,并需详细记录《闸务日志》;汛期值守与响应规程,根据上游汛情通报(他提议建立简单的烽燧或快马接力报汛系统),设定不同水位下的应对措施,明确开闸泄洪、关闸拦蓄的决策权限与执行步骤;物料工具管理,建立台账,领用需签字,损坏需说明,定期盘点;甚至还包括了针对可能发生的破坏、事故的初步应急预案。
草案的最后,他“不经意”地提及,水闸主体虽固,然长期运行,磨损难免,建议每年汛后进行一次全面检修,并可根据未来漕运或灌溉需要,考虑增建附属设施如简易船闸或引水渠,并附了一张极其简略的示意草图。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协助整理文书”的流民该考虑的范畴。它系统、前瞻,甚至隐隐触及了未来可能的水利规划。朱权知道,这东西一旦被有心人看到,要么会被嗤之为书生空谈,要么……就会引起真正的警觉和兴趣。
他将草案工整誊抄了两份。一份“正本”,准备在孙主事或吴员外郎询问水闸后续事宜时,“偶然”提及并呈上,作为技术档案的补充。另一份“副本”,他做了些细微的修改,使其看起来更像一份初步的、供讨论的“想法汇编”,字迹也略微潦草了些。
几天后,孙主事和吴员外郎召集了一次小型的技术总结会,主要是核对最终呈送工部的图册和报告。会议间隙,吴员外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叹道:“水闸虽成,然日后如何管护,使之长久惠民,却也是难题。地方上若不得其人,恐数年之后,又复旧观。”
朱权适时接口,语气谦逊:“吴大人所虑极是。晚辈近日整理文书,见历代河工典籍,皆重修建而轻维护,乃至许多良工巧构,毁于怠惰疏忽。晚辈不揣冒昧,闲暇时胡乱写了一些关于此闸日后管护的粗浅想法,不过是些琐碎条陈,不知可否请大人闲暇时斧正,或能于归档时聊备一格?”
说着,他将那份“正本”草案双手呈上。
吴员外郎本只是随口感慨,接过草案,起初并未在意,但随手翻了几页,目光便被吸引住了。越看,神色越是郑重。他叫过孙主事,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讨论起来。
“遴选闸夫需识文字……是否要求过高?”
“不然,信号章程,不识文字如何领会?至少需听得懂、记得住。”
“这每日巡查记录……倒是细致,可防懈怠。”
“汛期响应规程……依水位分级处置,权责分明,甚好!”
“每年全面检修……嗯,有必要,然大修经费……”
“还有这附属设施设想……朱石,你倒是敢想!”
两位技术官员越看越觉有理有据,许多他们隐约感到棘手却未及深思的问题,在这份草案中都被条分缕析,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操作思路。虽然有些细节在他们看来略显“苛细”或“超前”,但整体框架清晰,极具参考价值。
“朱石,此草案是你一人所拟?”孙主事抬起头,眼中带着惊讶和赞赏。
“回大人,是晚辈根据平日观察,参照一些杂书记载,胡思乱想而成。其中必有诸多不妥之处,还请两位大人指正。”朱权恭敬答道。
“何来不妥!”吴员外郎拍案道,“此草案条理清晰,思虑周全,尤重实务与长远,实乃难得!孙大人,我看可将此草案精髓,摘录附于我等呈送工部的总结报告之后,作为水闸建成后管护之建议,供上官与后来者参详!”
孙主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朱石,你此番用心,实属可贵。此草案副本可留于我等处,正本你自行收好。”
朱权要的正是这个效果。草案通过孙、吴二位之手上达,便有了“技术建议”的合法外衣,而非他一个流民的妄议。同时,消息很难不泄露出去。
果然,没出两日,营地里的风声就变了。
先是宋主事阴沉着脸来找朱权,索要那份草案“观摩学习”,美其名曰“便于日后配合县衙管理”。朱权早有准备,将那份特意修改过的、略去了一些关键推演和附属设施设想的“副本”交给了他。宋主事翻看半晌,哼了一声:“倒是写得花团锦簇!只怕是纸上谈兵,不切实际!”甩下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走了。
但很快,王知县那边有了反应。不是公开的,而是通过宋主事,向孙、吴二位大人“委婉”表达了县衙的“关切”:水闸乃朝廷工程,日后管护自有朝廷法度与地方章程,流民所拟条文,虽有巧思,然多涉地方行政与钱粮人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不宜附于正式上报文书,以免徒增纷扰云云。
这反应在朱权意料之中。王知县怕的不是技术建议,而是这份草案所体现出的、超越单纯技术的“管理思维”和“规划视野”,这可能会引来更高层面对水闸乃至江宁水利事务的持续关注和介入,打破他试图将一切重新纳入县衙掌控、从中渔利的算盘。
更让朱权在意的是沉记那边的动静。
草案之事传开的次日,沉文柏竟然主动派人来“请”朱权过船一叙,理由依旧是“探讨水利事务”。
这一次,朱权没有拒绝。他带着周武和两名精干的护卫(明面上的),登上了那艘最大的漕船。
船舱内布置清雅,燃着上好的檀香,与外面工地的尘嚣汗臭恍如两个世界。沉文柏依旧温和,亲自烹茶。寒暄几句后,他果然提起了草案。
“朱小兄弟那份管护章程,陈某虽未得全貌,但听宋主事提及一二,已是叹服。想不到小兄弟不仅精于营造,更通管理统筹,实乃大才。”沉文柏将一盏清茶推到朱权面前,“只是,如此周全之策,实施起来,恐非易事。人员、钱粮、器械,乃至与地方衙门的协调,千头万绪。孙大人、吴大人固然赞赏,但他们终究是要回京的。”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朱权:“不知小兄弟可曾想过,谁人来推动此事?谁人来保障这些章程不致沦为一纸空文?王知县?宋主事?”他轻轻摇头,意味深长,“有些事,非有恒心与实力者,不可为也。”
这是比上次更直白的暗示。沉记不仅看中他的技术,更看中他展现出的管理谋划能力,而且似乎对推动水闸后续事务抱有某种“兴趣”。
朱权端起茶盏,嗅着茶香,并未饮用,缓缓道:“沉管事所言甚是。晚辈人微言轻,不过尽己所能,略尽绵薄。章程能否施行,自有朝廷与地方父母官考量。晚辈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萧大人与诸位大人的信任,对得起数月来在此流血流汗的工匠乡亲。”
他再次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站队邀请,同时抬出萧策和“工匠乡亲”,点明自己的根基和道义所在。
沉文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小兄弟高义。也罢,人各有志。不过,陈某还是要多说一句,小兄弟才具过人,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萧大人北去,营地鱼龙混杂,小兄弟还需多加小心。若遇难处……”他顿了顿,“或许,我沉记商号在江宁城中,还有些许微力,或可略作照应。”
这话听着像是关切,实则隐含着威胁和另一种形式的拉拢:不为我们所用,在这孤立无援的营地,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但我们的大门,依旧为你留着。
朱权起身,拱手:“沉管事好意,晚辈心领。告辞。”
离开漕船,江风一吹,朱权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沉文柏的每一次对话,都像是走在刀锋上。对方不急不躁,却步步为营,耐心得可怕。
回到营地,周武迫不及待地问:“那姓陈的又想要什么花招?”
朱权摇摇头,将谈话内容简略说了。周武啐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看他们就没安好心!朱兄弟,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朱权望向营地中开始显得有些人心浮动的劳工们,又看了看宋主事那间进出频繁的屋子,“他们动作越多,破绽可能就越大。阿生那边,有新的发现吗?”
周武压低声音:“正要跟你说。阿生今早偷偷告诉我,他盯了几天,发现宋扒皮偷偷扣下的那些好铁料,少了至少三成!而且,他看见宋扒皮的心腹,昨晚又摸黑去了江边,好像往沉记船上搬了个箱子,看起来不轻。”
铁料!箱子!
朱权心中一动。私藏、倒卖物资或许只是贪污,但如此隐秘地与沉记交接铁料,就耐人寻味了。沉记要这些精铁做什么?打造工具?还是……
他猛地想起那晚试图破坏铁链的蒙面人,想起陈老登船时那审视的目光。一个模糊的猜测渐渐成形。
“周大哥,”朱权声音压得极低,“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查清楚,沉记的船,除了运粮,还经常往来运送什么?尤其注意有没有……形状特别,或者特别沉重、需要小心搬运的货物。另外,想法子探探,王知县和沉记之间,除了宋主事,还有没有别的、更隐秘的联系。”
“你是怀疑……”
“我怀疑,他们想要的,可能不只是控制水闸,或者侵吞点钱粮。”朱权眼神锐利,“江宁地处水路要冲,连接南北。精铁、熟练的工匠、隐蔽的运输渠道……再加上一个可能被他们控制或破坏的关键水闸……”
他没有说完,但周武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凶险,脸色骤变。
“我这就去安排!”周武转身欲走。
“小心,不要打草惊蛇。”朱权叮嘱。
他独自走回栖身的窝棚,那份草案“正本”就藏在铺板下的隐秘夹层里。他拿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关于附属设施和未来规划的简略设想上。
也许,自己这份草案,不仅是一颗试探的棋子,无意中也点破了某些人更深的图谋?所以王知县才急于压制,沉文柏才更迫切地想要招揽或控制自己?
山雨欲来风满楼。但风起于青萍之末,蛛丝马迹之间,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浮出水面。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打破目前僵局,甚至将暗处的敌人暴露在阳光下的契机。
秋汛的第一场雨,在沉闷了数日后,终于带着隐隐的雷声,从天边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