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的命令来得很快,也很简单:解除苏晚晚的禁足,允许她在王府内院自由行走,但外出仍需禀报。同时,她所居的“荒院”正式更名为“静思院”,拨了两个粗使丫鬟充实人手,并允许她从府中库房支取一些书籍和文房用品。
这道命令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王府内院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王嬷嬷等人看苏晚晚的眼神彻底变了,敬畏中带着些许复杂。小杏则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仿佛跟着主子熬出了头。
苏晚晚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警惕。萧执这是在抬高她的“待遇”,将她从偏僻角落挪到相对显眼的位置,既是奖励(或许),也是更近距离的观察和试探。自由活动的范围扩大了,但意味着暴露在更多目光下,潜在的敌意和麻烦也可能随之而来。
她第一件事是去王府的藏书楼。名义上是“借书”,实则是想系统了解这个世界的知识体系、历史沿革、科技水平。藏书楼规模不小,但管理严格,她现在的权限只能进入最外层的普通书籍区。她借了几本史书杂记、地方志和一本基础的《百工图解》,又通过钱管事的门路,弄到了一些市面上流通的农书和算学启蒙书。
接下来的日子,她除了偶尔去织造房跟进改良织机的完善(张嬷嬷已经将她奉若神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静思院读书、思考、继续恢复体能锻炼,并悄悄用有限的材料进行一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小实验,加深对这个世界物质基础的理解。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麻烦果然找上门来。
这日,王嬷嬷神色有些不安地来禀报:“王妃,王爷的侧妃柳氏那边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是后日在‘沁芳园’举办赏花宴,邀请各院姐妹同乐,也……也特地请王妃您务必赏光。”
侧妃柳氏?苏晚晚在原身模糊的记忆里搜寻。镇北王府目前似乎没有正妃(除了她这个刚进门就被冷落的),侧妃倒是有两位,柳氏和一位姓周的孺人。柳氏出身将门,据说性情娇纵,颇得太后喜爱,在王府内院一向风头颇盛。
这位柳侧妃,早不请晚不请,在她刚解除禁足、有点小名声的时候送来帖子,用意不言自明。
“王爷知道吗?”苏晚晚问。
“帖子是送到内院管事处的,王爷……应该知道。”王嬷嬷小心翼翼道,“往年府里女眷小聚,王爷从不过问。”
这事要她自己应对了。苏晚晚心中明了。萧执想看看,有了些许自由的她,会如何应对内宅的交际,或者说,如何应对来自其他女人的敌意。
“我知道了。回复来人,我会准时赴宴。”苏晚晚平静地应下。躲是躲不掉的,不如正面见识一下。
王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那日奴婢陪王妃一同过去。”
赏花宴当日,苏晚晚选了一身颜色素雅但不失礼数的月白绣缠枝莲纹襦裙,发髻简单绾起,插了那支素银簪子和一支新得的、不太起眼的珍珠珠花。脸上略施薄粉,遮住些憔悴,整个人清丽淡雅,与传闻中那个“胆大妄为”“巧手奇思”的王妃形象颇有反差。
沁芳园是王府内院一处精致花园,此时春花烂漫,桃李争妍。水榭亭台间已经摆好了席位瓜果,丝竹隐隐。到场的有七八位女眷,除了柳侧妃和周孺人,还有其他几位侍妾、以及两位似乎是王府旁支女眷的年轻姑娘。
苏晚晚的到来,让原本低低的谈笑声骤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好奇、探究、审视、不屑、嫉妒……种种情绪,毫不掩饰。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穿着玫红色洒金襦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艳丽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目精致,但眼角微挑,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骄矜。想必就是柳侧妃了。她旁边坐着一位穿着鹅黄衣裙、气质温婉的女子,是周孺人。
柳侧妃上下打量着苏晚晚,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素淡的衣裙和首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这位便是新进门的王妃姐姐吧?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姐姐在静思院‘静思’了这些时日,气色倒是养得不错。”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她被冷落囚禁。
苏晚晚神色不变,上前依礼微微一福:“妾身苏氏,见过柳侧妃,周孺人,各位姐妹。”礼数周到,不卑不亢。
“姐姐快免礼。”柳侧妃虚扶了一下,却没让她坐,反而对众人笑道,“诸位姐妹可能还不知道,咱们这位王妃姐姐,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呢。进门没几日,就帮王爷识破了库房里混入的奸细物件,还改良了织造房的织机,连王爷都夸赞呢!”
她话音一落,席间顿时响起几声细微的嗤笑和窃窃私语。
“是啊,听说那织机改得可神了,织出的布比宫里的还匀呢!”一个穿着桃红衫子的侍妾掩嘴笑道,语气却满是酸意。
“姐姐真是心灵手巧,不像我们,只会些女红针线,上不得台面。”另一个绿衣女子接话,眼神却瞟向苏晚晚空空如也的手腕和发髻。
这是要在“才艺”和“出身”上做文章了。苏晚晚心中冷笑。这些内宅女子,争来斗去,无非是容貌、才艺、宠爱、出身。
“柳侧妃过誉了。”苏晚晚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柳侧妃,“不过是机缘巧合,略尽绵力罢了。比起侧妃协助王爷打理内院、操持宴席的辛劳,妾身那点微末伎俩,实在不值一提。”
她将话题引回柳侧妃身上,既恭维了对方,又点出自己“无意争权”的态度。
柳侧妃眼神闪了闪,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回应,哼了一声:“姐姐倒是谦虚。今日赏花宴,姐妹们难得聚在一起,光看花也没什么趣味。不若……咱们行个酒令,或者,各展才艺,助助兴如何?”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晚晚身上,“王妃姐姐新来,想必也准备了什么拿手的吧?也让姐妹们开开眼。”
来了。这才是正题。逼她当众展示“才艺”,若她拿不出像样的,便是丢人现眼,坐实“庶女粗鄙”;若她展示,无论好坏,都会被拿来评头论足,肆意贬低。
席间众女都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周孺人似乎想打圆场,柔声道:“王妃姐姐刚来,想必……”
“周妹妹这话不对。”柳侧妃打断她,“正因为新来,才更要让大家熟悉熟悉嘛。姐姐,你说是不是?”
苏晚晚知道推脱不过,反而坦然道:“柳侧妃说的是。只是妾身愚钝,琴棋书画皆不精通,女红针线也只是寻常。唯幼时随母亲学过几日辨识草木药性,略懂些调理之方,怕是难登大雅之堂,扫了各位姐妹的雅兴。”
她故意示弱,将“才艺”引向一个偏门方向——辨识草药。这既符合她“庶女可能接触药草”的出身,又避开了与这些精心培养的贵族女子在传统才艺上硬碰硬。
果然,柳侧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辨识草药?那不过是下等仆妇或医女所为,姐姐堂堂王妃,怎可……”
她话音未落,坐在角落的一位旁支女眷忽然轻声“哎呦”一声,捂住了手腕。她刚才似乎被一只飞过的蜂虫惊到,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杯,热茶泼了一些在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薇妹妹怎么了?”周孺人关切地问。
那被称为薇妹妹的女子疼得眼圈发红:“没、没事,就是烫了一下。”
席间一时有些纷乱。柳侧妃皱了皱眉,正要吩咐丫鬟去取烫伤膏。
苏晚晚却起身走了过去:“让我看看。”
她不由分说地执起那女子的手,仔细看了看。红肿,起了一些小水泡,是轻度烫伤。
“可有凉水?越快越好。”苏晚晚对旁边的丫鬟道。
丫鬟连忙端来一盆干净的凉水。苏晚晚示意那女子将手浸入凉水中。“先冷敷,减轻疼痛,防止热力继续深入。”她解释了一句,声音平静清晰。
然后,她目光扫过水榭旁边花圃里的几丛植物,指着一丛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株问道:“那是薄荷吗?”
一个懂些花草的丫鬟点头:“是,王妃,那是野薄荷。”
“去采几片最嫩的叶子,洗净捣烂,取汁液来。”苏晚晚吩咐。薄荷有清凉止痛、消炎的作用,虽然不如专门的烫伤药,但应急处理足够了。
丫鬟看向柳侧妃。柳侧妃脸色有些难看,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阻止,只得点了点头。
很快,薄荷叶汁取来。苏晚晚让那女子将手从凉水中拿出,用干净软布轻轻吸干水珠(避免弄破水泡),然后小心地将薄荷汁涂抹在烫红处。
清凉的感觉传来,那女子顿时觉得疼痛减轻不少,感激地看着苏晚晚:“谢谢王妃姐姐,舒服多了。”
苏晚晚温和道:“只是应急,回去还需用些正经的烫伤药膏,这几日注意别沾水。”
她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从容镇定,与刚才柳侧妃等人刻意刁难、卖弄才艺的氛围格格不入,反而显得她们有些小家子气。
席间一时寂静。众女看着苏晚晚,眼神复杂。这位王妃,好像……和她们想的不太一样?
柳侧妃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了笑:“姐姐倒是懂得多。不过今日是赏花宴,还是说些风雅的事吧。”
她还想将话题拉回,但气氛已经被打破。周孺人适时提议品评新到的花茶,算是给了柳侧妃一个台阶。
接下来的宴会,虽然依旧暗流涌动,但明面上的刁难少了许多。苏晚晚始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品茶,观赏花草,对于旁人若有若无的试探和暗讽,只以平淡的微笑或简单的言辞应对,倒让人有种无从下口的感觉。
赏花宴草草收场。
回到静思院,小杏忿忿不平:“那个柳侧妃,分明就是故意针对王妃!还有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苏晚晚却只是淡淡一笑:“意料之中。今日之事,不算什么。”她更在意的是,柳侧妃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仅仅是出于女人间的嫉妒?还是背后另有原因?
而萧执,对今日这场风波,又会作何感想?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王府内院的水,果然很深。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