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7:01:26

秋雨又来了。

不是之前那种绵绵的细雨,是带着寒意的、淅淅沥沥的冷雨,从清晨下到黄昏,将梧桐巷的青石板路洗得发亮,也将茶馆的瓦片敲出单调而绵长的节奏。雨水顺着屋檐淌下,在门廊前汇成细流,汩汩地流向巷子低洼处。

林见月坐在柜台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雨。

茶是普通的红茶,加了冰糖,甜而暖。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下,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声响,和偶尔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

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还有……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豆豆走了。

那个每晚准时来讨点心、叫她“姐姐”、眼巴巴等着面的孩子,不会再来了。柜台上的点心不会再不翼而飞,深夜的大堂里不会再出现那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轮廓,不会再有那双清澈的、带着怯意和期待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好事。

她知道这是好事。了却执念,安心往生,是每个滞留人间的魂灵最好的归宿。她开茶馆,做掌柜,就是为了帮助他们走向这个归宿。

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就像房间里住久了的租客突然搬走,虽然空间变大了,安静了,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多了些说不清的寂寥。

她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已经温了,甜味有些腻。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柜台抽屉上。

抽屉里,放着豆豆那件蓝格子衬衫,和那只木头鸭子。陈素芳没有带走,说留给茶馆,留给豆豆“回来看看”时有个念想。

但豆豆不会回来了。

了却执念的魂灵,不会再回头。这是规矩,也是天道。

林见月打开抽屉,拿出那件小衬衫。布料已经很旧了,洗得发白,但叠得整整齐齐,能看出保存者的用心。衬衫的领口有点磨损,袖口有些开线,但很干净,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这是豆豆走那天穿的衣服。

陈素芳说,她每年夏天都会拿出来晒,怕霉,怕虫。晒的时候,会对着衣服说话,说这一年家里的事,说她又老了一岁,说她想他。

二十七年,年年如此。

林见月轻轻抚摸着衬衫的布料,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母亲,在夏日的阳光下,抖开一件小小的、永远不会再有人穿的衬衫,一边拍打灰尘,一边低声诉说,眼泪无声地掉在布料上,又被阳光晒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昨天,在茶馆里,她终于能把话说给那个该听的人听。

虽然迟了二十七年,虽然阴阳相隔,但至少,说出来了。

豆豆听到了。

安心了。

可以走了。

林见月把衬衫叠好,放回抽屉。又拿出那只木头鸭子,放在掌心。鸭子很小,一只手掌就能握住。油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发白的木头。鸭嘴的位置磨损得最厉害,应该是被孩子经常咬着玩的。

可以想象,当年的豆豆,抱着这只鸭子,在屋里跑来跑去,嘴里发出“嘎嘎”的叫声。或者睡觉时紧紧搂着,把它当成最亲密的伙伴。

然后有一天,他放下了鸭子,偷偷跑出家门,去了河边,再也没回来。

鸭子还在,等着小主人。

等了二十七年。

林见月把鸭子也放回抽屉,轻轻合上。

窗外雨声渐密。

她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外面的雨。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雨水冲刷一切的声音。

很寂寥。

就像她现在的心情。

*

傍晚时分,雨小了些,变成蒙蒙的雨雾。

巷口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慢。林见月抬头看去,是陈素芳。

她撑着一把黑伞,伞面有些旧,但很干净。身上还是那件深蓝色外套,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她走到茶馆门口,收了伞,在门廊下跺了跺脚,抖掉鞋上的雨水,然后轻轻敲门。

“林姑娘。”

林见月打开门:“陈阿姨,快进来,雨大。”

陈素芳走进来,把伞靠在门边,提着袋子,有些拘谨地站在大堂里。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神情比昨天平静了许多,少了那份撕心裂肺的悲恸,多了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安宁。

“坐吧,喝杯茶暖暖。”林见月引她到圆桌旁坐下,去泡茶。

茶还是红茶,加冰糖,热腾腾的。陈素芳接过,双手捧着,小口喝着,目光在茶馆里缓缓移动,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

“豆豆……真的走了?”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干涩。

“嗯,走了。”林月点头,“安心走的。您放心,他会好好的。”

陈素芳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她喝了几口茶,把杯子放下,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饭盒,推给林见月。

“这是我做的桂花糕,你尝尝。昨天……谢谢你。”

饭盒是普通的塑料饭盒,但洗得很干净。林见月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块桂花糕,金黄晶莹,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

“陈阿姨,您太客气了。”林见月说,“我其实没做什么……”

“你做了很多。”陈素芳打断她,眼神认真,“没有你,我这辈子都见不到豆豆,都了不了这个心愿。这糕点,不值什么,就是一点心意。你收下,我心里踏实些。”

林见月看着那些糕点,又看看陈素芳真诚的眼神,最终点点头:“好,我收下。谢谢陈阿姨。”

陈素芳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很快淡去,变成一种欲言又止的迟疑。

“林姑娘,”她犹豫着开口,“我……我昨晚做梦了。”

林见月心里一动:“梦见豆豆了?”

“嗯。”陈素芳点头,眼神有些恍惚,“很奇怪的梦。梦里有厨房,有灶台,我在煮面,豆豆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他穿着那件蓝格子衬衫,干干净净的,脸也洗干净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看着我笑,叫我‘娘’,说‘娘做的面真香’……”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但努力维持平静。

“我给他盛了面,打了荷包蛋,撒了葱花。他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香。我坐在对面,看着他吃,跟他说了好多话……说这些年的日子,说他爸后来病了,走了,说他姐姐嫁人了,有孩子了,说我一个人住,每天都会想他……”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下来。

“他听着,不时点头,说‘娘辛苦了’,说‘姐姐好’,说‘下辈子我还做娘的孩子’。后来,他吃完了面,把碗推过来,说‘娘,我饱了’。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仰着小脸看我……”

陈素芳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林见月静静等着,等她平复情绪。

良久,陈素芳擦了擦眼睛,继续说:“他伸出手,想抱我,但抱不到。他就那样站着,看着我说:‘娘,我要走了。你别哭,要好好的,要笑,要开心。下辈子,我还来找你,还吃你做的面。’”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回头对我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光里了。”

她说完,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椅背上,眼泪终于掉下来,但这次,不是撕心裂肺的哭,而是安静的、释然的流泪。

“梦醒了,天还没亮。我躺在床上,想着那个梦,心里很空,很疼,但也……很踏实。我知道,豆豆真的走了,安心地走了。他吃到了我做的面,听到了我想说的话,也跟我说了再见。”

她看着林见月,眼神复杂:“林姑娘,这梦……是你做的吗?”

林见月摇头:“不是我做的梦,是您的梦。但也许是豆豆托给您的梦,是他最后的告别。”

“托梦……”陈素芳喃喃道,“真的能托梦吗?”

“能的。”林见月说,“魂灵了却执念后,如果有未尽的牵挂,有时会给在意的人托梦,做个正式的告别。这是最后的慈悲,也是最后的了缘。”

陈素芳沉默了很久,然后长叹一口气。

“那就好……有个正式的告别,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

她又坐了一会儿,喝完了茶,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茶馆,眼神里有怀念,有不舍,但最终归于平静。

“林姑娘,以后我还能来坐坐吗?”

“随时欢迎。”林见月微笑。

“好,那我过阵子再来。”陈素芳撑开伞,走进蒙蒙雨雾中,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巷子拐角。

林见月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巷子,看了很久。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

*

夜深了,雨停了。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泛着幽幽的光。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林见月像往常一样,点起蜡烛,烧水泡茶。

但今晚,她没有等待“客人”。

豆豆不会来了,她知道。其他“客人”也许也不会来——墨老说,这才是常态,十天半个月不来一个,也是常事。

但她还是点烛,烧水,泡茶。

这是仪式,是习惯,也是她作为掌柜的职责。

泡的是陈素芳送的桂花糕配的茶——普通的绿茶,但茶汤清亮,香气扑鼻。她倒了一杯,放在圆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烛光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很安静。

太安静了。

她忽然想起豆豆在的那些夜晚。他会蹲在柜台前,小口吃点心,小口喝茶,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零碎的记忆。她会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不时问一句,引导他回忆更多。

虽然那些回忆很破碎,很悲伤,但至少,有声音,有交流,有另一个存在。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和这满室的寂静。

她放下茶杯,走到柜台边,打开抽屉,拿出那件蓝格子衬衫和木头鸭子,放在柜台上。衬衫叠得整齐,鸭子安静地躺着,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过一场跨越二十七年的重逢,一场迟到但终究来了的告别。

她看着它们,看了很久。

然后,她想起陈素芳说的那个梦。

厨房,灶台,煮面,豆豆在旁边看着,小口吃面,最后挥手告别,消失在光里。

很美的梦。

也很悲伤。

但至少,是完整的告别。

林见月忽然想,如果陈素芳的梦是真的——不,在她这里,梦可以是真的。茶馆有特殊的方法,可以引导生者与亡魂在梦中相见,完成未尽的告别。

祖母的书里记载过这种方法:用特制的香篆,配合“待客茶”,在子时点燃,引导生者入眠,搭建梦的桥梁,让亡魂能进入生者的梦境,做最后的交流。

但前提是,亡魂还有未尽的牵挂,还有话想说。

豆豆有吗?

他吃了面,说了再见,安心走了。但他真的了无牵挂了吗?陈素芳的梦里,他说“下辈子我还来找你,还吃你做的面”,这是牵挂,是约定,是来世的期盼。

也许,他还想再见母亲一面,在梦里,在更清晰、更真实的状态下,完成最后的告别?

林见月不确定。

但她想试试。

不为别的,就为陈素芳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深藏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未尽的期盼。

她想给这对母子,一个更圆满的结局。

*

第二天,林见月去了巷口的王老板店里。

“王叔,您这儿有香篆吗?就是那种……能安神助眠的。”她问。

王老板正在整理货架,闻言回头,推了推老花镜:“香篆?有是有,但都是普通的檀香、沉香。你要安神助眠的,我这儿有薰衣草精油,滴枕头上一滴,睡得可香了。”

“不是那种。”林见月摇头,“是……传统的香篆,粉末状的,要用香拓印出图案,点燃了慢慢烧的那种。”

“哦,你说那种啊。”王老板想了想,“现在用的人少了。我这儿没有,但我知道哪儿有——城隍庙旁边有家老香铺,开了几十年了,应该还有。你要去的话,坐3路车,到城隍庙站下,往右拐,第三条巷子,门口挂着‘陈记香铺’的牌子就是。”

“谢谢王叔。”

林见月坐公交车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一带是老城区,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巷子窄而深,两旁是各种老店铺:香烛铺、纸扎铺、算命馆、古董店。空气里有线香、蜡烛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很浓,很陈,像时光沉淀下来的气息。

她找到“陈记香铺”,店面很小,很暗,门口挂着深蓝色的布帘。掀帘进去,里面更暗,只有柜台上一盏老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柜台后坐着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用小秤称着香料。

“老板,有香篆吗?”林见月问。

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要什么样的?”

“安神助眠,能……引导清晰梦境的。”她斟酌着用词。

老头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眼神里多了些探究。他没说话,转身从后面的架子上拿出一个小木盒,推到她面前。

木盒很旧,是深褐色的,表面有磨损的痕迹。打开,里面分成几个小格,每个格里是一种颜色的香粉:浅褐,深褐,灰白,暗红。旁边还放着几个铜制的香拓——是图案模具,有莲花,有祥云,有八卦。

“四种香粉,按比例混合,用香拓印出图案,子时点燃,置于枕边。”老头的声音很干涩,像老树皮摩擦,“可安神,可定魂,可引梦。但梦到什么,不保证。”

“多少钱?”

“八十。”

林见月付了钱,接过木盒。盒子不重,但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质感。

“小姑娘,”老头在她转身时忽然开口,“香能通灵,也能招魂。用的时候,心要正,念要纯。否则,引来的不一定是好梦。”

林见月心里一动,回头看着他。

老头已经低下头,继续称他的香料,不再看她。

她道了谢,离开香铺。

回茶馆的路上,她一直想着老头的话。香能通灵,也能招魂。用的时候,心要正,念要纯。

她的心正吗?念纯吗?

她想帮陈素芳和豆豆,做一个更圆满的告别。这心应该是正的。她想完成茶馆掌柜的职责,了却缘,安抚魂。这念应该是纯的。

应该……没问题。

*

傍晚,林见月给陈素芳打电话。

“陈阿姨,今晚……您能再来茶馆一趟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陈素芳的声音传来,有些迟疑:“今晚?有什么事吗?”

“我想……也许可以让您和豆豆,再见一面。”林见月斟酌着措辞,“在梦里,更清晰,更真实地再见一面。做个正式的告别。”

更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陈素芳的声音响起,很轻,但很坚定:“好,我来。几点?”

“子时之前。您带一件豆豆的东西,最好是贴身的,有他气息的。”

“好,我带他小时候盖的小被子。他一直盖到五岁,上面有他的味道。”

“那好,晚上见。”

挂了电话,林见月开始准备。

打扫茶馆,点上安神的熏香,准备“待客茶”——这次要浓一些,因为要引导梦境。她又去后院摘了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准备泡茶时加进去,清凉安神。

然后,她拿出那盒香篆,按照说明,将四种香粉按比例混合:浅褐两份,深褐一份,灰白一份,暗红半份。混合均匀后,倒入一个铜制的香炉里——是祖母留下的,很旧,但很干净。她用香拓印出莲花的图案,小心地抚平。

香篆准备好了。

接下来,是布置“梦床”。

不是真的床,是在大堂一角,用屏风隔出一个小空间,铺上干净的褥子,放上枕头。枕头是新的,棉布面,里面填了晒干的菊花和薰衣草,有安神的功效。旁边放一个小几,几上放香炉,一杯清水,还有豆豆的那件蓝格子衬衫和木头鸭子。

很简单,但很用心。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

她简单吃了晚饭,然后点起蜡烛,烧水泡茶,等待。

*

晚上十一点,陈素芳来了。

她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是那条小被子——很旧了,洗得发白,但很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眼睛在烛光下闪着复杂的光。

“林姑娘,真的能行吗?”她小声问。

“试试看。”林见月没有打包票,“如果豆豆还有未尽的牵挂,如果他还想见您,应该能行。您放松,跟着我的引导就好。”

她让陈素芳在“梦床”上躺下,盖上那条小被子。被子很薄,但陈素芳一盖上,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眼神变得柔和,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给儿子盖被子的时光。

“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深呼吸。”林见月柔声引导,“想象您在厨房,在煮面,豆豆就在您身边,看着您。”

陈素芳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林见月点燃香篆。

香粉慢慢燃烧,升起袅袅的青烟。烟很细,很直,在空中缓缓盘旋,然后散开,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烟的气味很特别,不浓,不刺鼻,是那种沉静的、悠远的、仿佛能渗透到梦境深处的香气。

她又倒了一杯“待客茶”,让陈素芳小口喝下。茶里加了一点薄荷,清凉提神,也能帮助意识保持清醒——是清醒梦,不是昏睡。

然后,她坐在陈素芳旁边,轻声念诵引导的咒文——祖母的书里有记载,很简单的几句,但要用特定的节奏和语调。

“魂安在,梦门开。念所系,缘自来……”

念了三遍。

香烟袅袅,茶气氤氲,咒文在寂静中回荡。

陈素芳的呼吸越来越平稳,越来越深沉。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扬,像进入了美好的梦境。

林见月停下来,静静看着。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不是声音,不是画面,是氛围。小小的空间里,空气变得柔顺,光线变得朦胧,时间变得缓慢。烛光在香烟中摇曳,投下变幻的影子,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缓缓打开。

她看向柜台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

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在凝聚。

很慢,很轻,像晨雾,像月光,像思念本身,在香气的引导下,缓缓聚拢,成形。

一个小小的轮廓,在柜台前,渐渐清晰。

是豆豆。

但和之前不一样。

之前的豆豆,魂灵很弱,很淡,半透明,眼神懵懂,带着饥饿和恐惧。

现在的豆豆,凝实了许多,清晰了许多。他穿着那件蓝格子衬衫,干干净净的,脸也洗干净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站在那里,眼神清澈,安静,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深沉的、孩童特有的平和。

他看着林见月,微微一笑。

笑容很干净,很温暖,像春天的阳光。

然后,他转身,走向屏风隔出的那个小空间,走向躺在那里的陈素芳。

林见月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

豆豆走到陈素芳身边,蹲下身,看着母亲熟睡的脸。他伸出小手,想抚摸母亲的脸,但手穿了过去——魂灵没有实体,碰不到。

但他不在乎,只是那样看着,眼神温柔,依恋,有深深的不舍,也有释然的祝福。

然后,他站起身,看向林见月,轻轻点了点头。

像是在说:可以开始了。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继续念诵引导的咒文。这次,加入了新的内容,是关于“厨房”“煮面”“母子”“告别”的意象。

香燃烧着,烟袅袅升起,在小小的空间里盘旋,凝聚,形成一个模糊的、流动的、像水波一样的画面。

画面里,是厨房。

很普通的厨房,老式的灶台,木质的碗柜,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灶台上坐着一口锅,锅里水在翻滚,热气蒸腾。

陈素芳站在灶台前,正在煮面。

但梦里的陈素芳,不是现在这个五十多岁、憔悴疲惫的女人。她年轻了许多,大约三十出头,穿着碎花衬衫,头发乌黑,扎成简单的马尾。她侧着脸,专注地看着锅里的面,手里拿着筷子,轻轻搅动。

那是二十七年前的陈素芳。

豆豆走那年的陈素芳。

豆豆看着梦里的母亲,眼神温柔得像要溢出水来。他走到母亲身边,仰着小脸,看着她。

“娘。”他轻声唤。

梦里的陈素芳似乎听到了,转过头,看向他。当看到豆豆时,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扬起,露出温暖的笑容。

“豆豆,醒啦?饿不饿?娘在给你煮长寿面,今天是你生日,吃了面,长高高。”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春天的风,像摇篮曲。

“嗯,饿。”豆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

“马上就好,再等一会儿。”陈素芳继续搅动锅里的面,又从碗里打了一个鸡蛋,小心地滑进锅里。鸡蛋在滚水中迅速凝固,变成圆圆的荷包蛋。

豆豆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看着母亲煮面,打蛋,撒葱花,调味,盛碗。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熟悉,那么温柔,那么……充满爱意。

那是他记忆深处,最珍贵的画面。

是他死后二十七年,魂灵徘徊人间,始终无法忘怀的画面。

面煮好了,盛在碗里,清汤,细面,圆圆的荷包蛋,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陈素芳把碗端到小桌上,招呼豆豆:“来,坐这儿,趁热吃。”

豆豆在小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面。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含一会儿,感受面的软滑,汤的鲜美,蛋的香嫩。

陈素芳坐在对面,看着他吃,眼神温柔得像要融化。

“好吃吗?”

“好吃。”豆豆点头,抬头看着母亲,“娘做的面,最好吃了。”

陈素芳笑了,眼角有细纹,但笑容很美,很温暖。

“好吃就多吃点。今天你五岁了,是大孩子了。以后要更听话,更懂事,知道吗?”

“嗯,知道。”豆豆点头,继续吃面。

一碗面,吃了很久。

吃到碗底空了,汤也喝完了,豆豆放下筷子,满足地擦了擦嘴。

“饱了?”

“饱了。”

陈素芳起身收拾碗筷,豆豆就坐在那里,看着她。看她洗碗,擦桌子,收拾厨房。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温暖,像无数个普通的午后,母亲在厨房忙碌,孩子在旁边看着。

收拾完,陈素芳擦干手,走过来,在豆豆对面坐下。

“豆豆,”她看着儿子,眼神认真起来,“娘有话跟你说。”

“嗯,娘说,我听着。”

陈素芳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但努力维持平稳。

“二十七年前,你走的那天,娘没看好你,是娘的错。娘应该跟着你,应该不让你去河边。是娘不好,让你一个人,在那么冷的水里,那么黑,那么怕……”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但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二十七年,娘每天都想你。想你穿蓝格子衬衫的样子,想你抱着木头鸭子的样子,想你叫我‘娘’的声音,想你笑起来露出的缺牙……娘什么都想,想得心都疼了。”

“娘给你留了衣服,每年夏天都拿出来晒,怕霉,怕虫。娘给你留了玩具,就放在你房间的抽屉里,有时候拿出来看看,摸摸,好像你还在。”

“娘后来有了你姐姐,你姐姐很好,很懂事,嫁人了,有孩子了。你爸……你爸前年走了,走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我们一家人,都想着你,念着你。”

她停不下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

“娘对不起你,没给你过五岁生日,没让你吃到长寿面,没把你养大,没看你上学,没看你成家……娘对不起你,豆豆,真的对不起你……”

豆豆看着母亲,眼睛也红了,但他没有哭,只是认真地说:“娘,不怪你。是我自己调皮,不听话。娘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豆豆……”陈素芳泣不成声。

“娘,我要走了。”豆豆继续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吃了娘做的长寿面,听了娘说的话,我心愿了了,该走了。”

“走?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豆豆站起身,走到母亲面前,仰着小脸看她,“下辈子,我还做娘的孩子。娘要好好的,要笑,要开心。不然,我会难过的。”

陈素芳用力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好,娘好好的,娘笑,娘开心。下辈子,你还做娘的孩子,娘一定看好你,一定让你平安长大,一定给你过每一个生日,做每一碗长寿面……”

“嗯,说好了。”豆豆笑了,笑容很干净,很释然。

他伸出小手,想抱母亲,但抱不到。他就那样站着,深深地看着母亲,像是要把母亲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带去来世。

“娘,再见。”

“豆豆,再见。”

豆豆转身,走向厨房门口。走到门口,他回头,对陈素芳挥了挥手。

然后,他迈出门口,身影融进一片柔和的光芒里,缓缓消散。

像晨曦中的雾气,像月光下的露珠,像一场做了很久很久的梦,终于醒了。

厨房消失了,灶台消失了,碗筷消失了,一切熟悉的景象,都像水波一样荡漾,破碎,散去。

只剩下陈素芳,坐在原地,泪流满面,但嘴角,带着释然的、温柔的微笑。

*

梦醒了。

陈素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茶馆的“梦床”上,盖着豆豆的小被子。香炉里的香篆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香灰。烛光还在跳动,茶馆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

她坐起身,脸上全是泪,但心里很满,很暖,很踏实。

那不是梦。

或者说,不完全是梦。

她真的见到了豆豆,在梦里,在二十七年前的厨房里,给他煮了长寿面,看着他吃完,跟他说了想说的一切,也听到了他想说的一切。

有了正式的告别。

有了来世的约定。

有了真正的了结。

林见月走过来,递上一杯温水。

“陈阿姨,感觉怎么样?”

陈素芳接过水,小口喝着,然后抬起头,看着林见月,眼神里有感激,有释然,也有深深的疲惫。

“我见到他了。”她说,声音有些沙哑,“很清晰,很真实。他吃了面,跟我说了话,跟我道了别。他说,下辈子还做我的孩子。”

“那就好。”林见月微笑,“这下,您可以真正放下了。”

“嗯,放下了。”陈素芳点头,又喝了一口水,然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疲惫,但轻松。

她又在茶馆坐了一会儿,等情绪完全平复,才起身告辞。

走之前,她看着林见月,郑重地说:“林姑娘,这份恩情,我一辈子记得。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陈阿姨客气了。”林见月摇头,“能帮到您和豆豆,是我的福分。”

陈素芳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林见月送她到门口,看着她撑伞走进蒙蒙夜色中,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子尽头。

雨已经停了,月亮又出来了,清冷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和远处隐约的桂花香。

很安宁。

林见月回到大堂,收拾“梦床”,洗刷茶杯,清理香炉。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坐在圆桌旁,看着跳动的烛光,心里很平静。

豆豆的故事,结束了。

圆满地结束了。

她帮到了他,也帮到了陈素芳。了却了缘,安抚了魂,也慰藉了生者。

这就是茶馆存在的意义吧。

她吹灭蜡烛,上楼休息。

这一夜,无梦。

*

第二天清晨,林见月是被阳光叫醒的。

不是刺眼的阳光,是温柔的、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她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然后坐起身。

新的一天。

她洗漱,下楼。

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东窗照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明亮温暖。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柜台上的点心还在——昨晚她特意又放了几块新的,想看看还会不会少。

她走到柜台前,看向点心。

点心没少。

整整齐齐,一块不少。

豆豆真的走了,不会再来了。

心里有点空,但也释然。

她收拾点心,准备做早饭。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

一个很小的纸包,用深褐色的纸包着,用细麻绳捆着,整齐地放在柜台角落,和那些点心并排。

纸包很新,绳子很新,不是茶馆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走过去,拿起纸包。

纸包不大,巴掌大小,很轻。解开麻绳,打开纸——

里面是桂花糖。

不是普通的桂花糖,是上好的、晶莹剔透的桂花糖。糖块是淡黄色的,里面嵌着完整的、金黄的桂花,散发着浓郁的、甜而不腻的桂花香。糖块切割得整齐,边缘光滑,一看就是精心制作的。

茶馆从来没有采购过这种糖。

王老板店里也没有——他店里的桂花糖是散装的,用塑料袋包着,没有这么精致。

这是哪儿来的?

林见月拿起一块糖,对着光看。糖块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里面的桂花像被封在时光里的标本,栩栩如生,香气扑鼻。

很美的糖。

也很……突然。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墙角那片阴影。

阴影还在,但似乎……淡了一些。

不,不是淡了,是那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淡了。就像冰山又融化了一角,虽然还是冰山,但不再那么拒人千里。

她看向圆桌。

桌面上,除了她昨晚放的茶杯,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小撮香灰。

很细,很白,是香篆燃尽后留下的灰。灰在桌面上形成一个模糊的图案——仔细看,像一朵小小的莲花。

莲花?

她想起昨晚用的香拓,就是莲花图案。

是巧合吗?

还是……

她看向那包桂花糖,又看向那撮香灰,心里涌起一个念头。

裴昭。

只有他,能这样无声无息地进出茶馆,放下一包糖,留下一撮灰,不让她察觉。

只有他,会在豆豆的故事圆满结束后,留下这样一份……礼物?或者,是某种认可?

她不确定。

但她拿起一块桂花糖,放进嘴里。

糖在口中融化,甜味慢慢散开,桂花的香气充盈口腔,温暖,甜美,带着秋天特有的、丰盈的幸福感。

很好吃。

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桂花糖。

她含着糖,走到后院。

阳光很好,照在湿漉漉的泥土上,泛起水光。那棵枯树在阳光下沉默地立着,枝干湿漉漉的,颜色深黑。

她走到树下,把手掌贴上树干。

这一次,那种类似呼吸的波动,清晰得让她心惊。

不是微弱,不是缥缈,是清晰的、有节奏的、像心跳一样的波动。咚,咚,咚……很慢,很轻,但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有力。

像沉睡者即将醒来时的脉搏。

她收回手,看着树干,若有所思。

也许,离“真正接掌茶馆”的那天,真的不远了。

回到大堂,她看着那包桂花糖,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出一块,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摆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

像供奉,像纪念,也像……某种无声的感谢。

虽然不知道裴昭会不会看到,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这份心意,她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