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离开后,林见月在茶馆里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晨光从东窗照进来,将大堂染成淡淡的金色。她坐在圆桌前,看着昨夜那碗已经凉透、面条已经糊成一团的荷包蛋面,看着碗边那三炷燃尽的线香,看着香灰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色泽。
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浸水的石头。
溺水。
雨夜,河边,无人知晓的死亡,无人听见的呼喊。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呼唤着娘,却等不来救援。最后沉入水底,魂灵在水边徘徊,饿了,冷了,怕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那个会做荷包蛋面、会哼歌、会抱着他说“男子汉不哭”的娘。
林见月闭上眼睛,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大雨倾盆,河水暴涨,小小的身影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呼喊声被雨声淹没。岸边空无一人,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只剩一个饥饿的、迷茫的孩童魂灵,在人间游荡,直到找到这间茶馆,找到愿意给他食物、听他说话的“姐姐”。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现在是要解决问题的时候。
豆豆的执念,是“娘”。是那碗荷包蛋面,是那首摇篮曲,是那个温暖的怀抱。要了却这个执念,就必须找到“娘”——或者至少,让豆豆知道娘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是否还记得他。
可怎么找?
豆豆不记得全名,不记得具体住址,只记得“有河的地方”,记得娘叫他“豆豆”,记得娘做的面是“细面、清汤、荷包蛋、撒葱花”。
这样的线索,在茫茫人海中,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如果豆豆是几十年前甚至更早夭折的,那他娘可能早已不在人世,或者早已转世。去哪里找?
林见月感到一阵无力。
但很快,她打起精神。
不管多难,总要试试。
她起身,收拾碗筷,洗刷干净。然后开始新一天的工作:打扫茶馆,烧水泡茶,看书学习。但一整天,心里都装着这件事,想着怎么才能找到豆豆的娘。
傍晚,墨老的虚影飘了出来。
“丫头,还在想那孩子的事?”他捋着胡须,在茶馆里慢悠悠地飘着。
“嗯。”林见月点头,“墨老,您说,该怎么找?线索太少了。”
“线索少,就创造线索。”墨老飘到柜台边,“用茶。‘待客茶’能通灵,也能溯源。你泡一壶浓茶,让那孩子喝下,在茶力最强的时候,引导他回忆最深的细节——家的样子,街巷的模样,邻居的特征。这些细节拼凑起来,也许能缩小范围。”
“可是,他魂灵太弱,承受不住浓茶。”林见月皱眉,“上次试过,他说头疼。”
“那就慢慢来。”墨老说,“每晚加一点浓度,循序渐进。同时,你可以试着做那碗面——不是用祭食的方法,是真的做,用心做,做出他记忆中的味道。食物是有灵性的,尤其是承载着深刻情感的食物。如果做对了,也许能触动他更深层的记忆。”
“我试试。”
*
接下来的几天,林见月开始尝试。
白天,她去市场买最好的细挂面,最新鲜的鸡蛋,最嫩的小葱。回来研究汤底:用井水熬,加猪骨熬,加鸡架熬,甚至尝试用蘑菇和昆布熬素高汤。每一种都仔细记录味道,想象这是不是豆豆记忆中的“清汤”。
晚上,豆豆准时来。她先给他吃点心,喝淡茶,陪他说话,让他放松。然后端出她当天试做的荷包蛋面,用祭食的方法,让他“尝”味道。
“今天的汤,是用猪骨熬的,浓一些。是娘做的味道吗?”
豆豆仔细“尝”了,摇头:“不对……娘的汤,更清,有点甜。”
“那这个呢?用鸡架熬的,加了点姜。”
“不对……没有姜味。”
“这个,纯井水,只加了一点盐。”
“好像……接近了,但还是不对……”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调整。林见月几乎把能想到的汤底都试遍了,但豆豆总是摇头,说“不对”“不是”“差一点”。
不是汤不够清,就是味道不够正,不是面条不够细,就是荷包蛋不够圆。总之,永远差一点。
林见月不气馁,继续试。
但心里渐渐着急。
时间一天天过去,豆豆每晚都来,每晚都眼巴巴地等着“娘做的面”,每晚都带着希望喝下她做的汤,然后眼神黯然地摇头。
她能感觉到,豆豆的失望在积累。
那种孩童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失望,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她心上。
“姐姐,”第五天晚上,豆豆小声说,“是不是……我记错了?娘做的面,其实不是这样的?”
“不会的。”林见月柔声说,“你记得很清楚。是姐姐手艺不好,做不出来。”
“不是姐姐不好。”豆豆摇头,眼神茫然,“是我……笨。什么都记不清。”
“你不笨。”林见月摸摸他的头——虽然摸不到,但做了动作,“慢慢来,我们会找到的。”
豆豆点点头,但眼神里的光彩,黯淡了许多。
那天晚上,他吃得很少,话也很少。吃完就蜷在柜台边,抱着膝盖,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像只被雨淋湿后瑟瑟发抖的小猫。
林见月看着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起祖母书里的话:了缘,了的是“缘”,不是“怨”。但孩童的执念,有时候比成人的更纯粹,也更顽固。他如果执念于“娘”,你就得让他找到“娘”,或者至少,找到关于“娘”的记忆。
可是找不到。
汤不对,面不对,什么都不对。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挫败。
*
第七天晚上,事情有了变化。
那晚林见月又试了一种新汤底——用小鱼干和虾皮熬的,很鲜,很清淡。但豆豆“尝”了之后,还是摇头。
“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林见月终于有些泄气了。
她放下碗,坐在豆豆旁边,轻声说:“豆豆,你再仔细想想,娘做的面,除了汤清、面细、蛋圆、撒葱花,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汤里有没有加什么特别的调料?面条是不是自己擀的?荷包蛋煎的时候,油多还是油少?”
豆豆努力想了想,眼神越来越迷茫,最后抱住头,声音带着哭腔:“我想不起来……头疼……姐姐,我想不起来……”
林见月赶紧抱住他——虽然抱不到,但做了个环抱的动作:“不想了不想了,我们不想了。来,喝点茶,休息一下。”
她倒了一杯最淡的“待客茶”,让豆豆慢慢喝下。茶能安神,能缓解魂灵的不适。
豆豆喝了茶,情绪稍微平复,但还是蔫蔫的,缩在柜台边,不说话。
林见月陪着他,心里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墙角那片阴影,忽然波动了一下。
裴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还是那身玄衣,还是那张冰冷的脸,但今晚,他的目光没有先看林见月,而是落在了缩在柜台边的豆豆身上。
那双纯黑的眼睛,在烛光下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
林见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挡在豆豆前面。
“裴昭……”
裴昭没看她,目光越过她,落在豆豆身上。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但出乎意料地,没有咄咄逼人。
“你在做面?”
林见月点头:“嗯,想复现他记忆中的味道,帮助他回忆。”
“没用的。”裴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
“为什么?”
裴昭的目光终于转向她,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深沉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亡魂执念所系,非物,乃情。”他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清晰而冰冷,“其念在‘人’,不在‘面’。”
林见月怔住了。
执念所系,非物,乃情。
念在“人”,不在“面”。
她忽然明白了。
豆豆想念的,不是那碗面本身,是给他做面的人,是那个在面里倾注了爱意、在歌声里倾注了温柔、在怀抱里倾注了温暖的人。
面只是载体,是符号,是“娘”的象征。
她复现不了那碗面,不是因为她手艺不好,不是因为她材料不对,是因为那碗面里,有她无法复制的、独属于“娘”的情感。
那是母爱,是牵挂,是血脉相连的羁绊。
是她这个“姐姐”,无论如何也模拟不出来的东西。
“那我……该怎么办?”她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干涩。
裴昭没回答,而是走到柜台边,低头看着缩在那里的豆豆。
豆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裴昭。当对上那双纯黑的眼睛时,他瑟缩了一下,本能地往林见月身后躲了躲。
“别怕。”林见月轻声安抚,“这位是……裴先生。他是来帮你的。”
豆豆怯生生地看着裴昭,不敢说话。
裴昭也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那只很白、手指修长的手,悬在豆豆头顶上方,没有触碰,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他在“感知”什么。
片刻后,他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是一支笔。
不是普通的毛笔,是一支通体乌黑、笔杆细长、笔尖泛着幽暗光泽的笔。笔身上刻着极其复杂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某种神秘的符咒。笔尖无墨,但在烛光下,仿佛有暗红色的流光在隐隐流转。
林见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判官笔。
这是判官笔。地府判官用来勾画生死簿、裁决阴阳的笔。裴昭是监察使,有判官笔,不奇怪。但她没想到,他会拿出来,用在豆豆身上。
“你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问,声音有些紧。
“看因果。”裴昭的回答简洁冰冷。
话音未落,他手腕轻转,判官笔在空中虚虚一点。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但林见月看见,笔尖所指之处,空气微微扭曲,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是豆豆。
豆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颤抖,但没有躲,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裴昭,眼神里有恐惧,也有懵懂的好奇。
裴昭的判官笔,在空中缓缓移动,画出一个复杂的符号。符号无形无质,但林见月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引”了出来。
从豆豆的魂体深处。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的波动。然后,渐渐地,在豆豆心口的位置,浮现出一缕极细的、近乎透明的线。
线是灰白色的,很淡,很模糊,像随时会断裂的蛛丝。它从豆豆心口延伸出来,飘飘荡荡,指向大堂的某个方向——是东方。
线的另一端,隐没在虚空里,看不见尽头。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线的另一端,连着什么。
是因果。
是豆豆和“娘”之间,那缕尚未断绝的因果线。
裴昭的判官笔,轻轻点在那条线上。
线微微一颤,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然后,线的颜色,开始变化。
从灰白,变成淡淡的金色。
虽然还是很淡,很细,但至少能看清了,能追踪了。
裴昭收回判官笔,目光落在那条金色的因果线上,看了几秒,然后转向林见月。
“顺着线,能找到另一端。”他说,声音依旧冰冷,但林见月听出了一丝……不同。不是温和,不是善意,而是一种公事公办的、近乎漠然的“告知”。
“顺着线?”林见月看向那条金色的线,它从豆豆心口延伸出来,穿过墙壁,指向东方,消失在夜色中。
“线是因果,也是指引。”裴昭说,“另一端,就是他的执念所系。”
“可是……线这么细,这么淡,怎么顺?”林见月问,“它会断吗?”
“会。”裴昭的回答毫不留情,“魂灵太弱,因果太浅。时间久了,自然会断。趁现在还能看见,尽快。”
说完,他收起判官笔,转身走向阴影。
“等等!”林见月叫住他。
裴昭停步,侧过脸。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是帮你,是履职。监察之责,包括维护阴阳秩序。孩童魂灵滞留人间,因果未了,本就是秩序之乱。助你了缘,便是履职。”
很官方的回答。
但林见月觉得,不全是。
如果是纯粹履职,他大可以直接用冥火净化,或者强行送去地府,就像他最初威胁要对她做的那样。但他没有。他拿出了判官笔,牵出了因果线,给了她一个方向。
这已经是某种程度的“帮忙”了。
“谢谢。”她真诚地说。
裴昭没再回应,身影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大堂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那条金色的因果线,从豆豆心口延伸出来,在烛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指向东方,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希望之路。
豆豆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线,又抬头看看线延伸的方向,眼神茫然中带着一丝懵懂的期待。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线。”林见月蹲下身,柔声解释,“是连着你和你娘的线。顺着这条线,我们也许能找到你娘。”
“真的?”豆豆的眼睛亮了。
“真的。”林见月点头,虽然心里也没底,但语气很坚定,“明天,姐姐就顺着这条线去找。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好!”豆豆用力点头,小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我等姐姐!”
那天晚上,豆豆离开时,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他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条线,眼神里有期待,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信任。
信任她这个“姐姐”,能找到娘,能了却他的执念。
林见月站在门口,目送他消失在晨光中,心里沉甸甸的,也暖融融的。
沉甸甸的是责任。
暖融融的是希望。
*
第二天一早,林见月就出发了。
出门前,她看了一眼那条因果线——还在,很淡,很细,但确实存在,从豆豆昨晚站的位置延伸出来,穿过墙壁,指向东方。她试着伸手触碰,手指穿过了线,没有任何感觉。线是无形的,只有她能看见。
她背上背包,带了些水和干粮,又带上那本《晓窗诗稿》——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带着它,心里踏实些。然后锁好门,顺着线指引的方向走去。
线穿过墙壁,指向巷子东边。她走出茶馆,线就在她前方大约三尺的位置,悬在空中,像一条只有她能看见的金色丝带,蜿蜒向前。
很神奇。
明明是虚无的线,却能指明方向。它穿过墙壁,穿过房屋,穿过街道,始终指向某个固定的方位。林见月跟着线走,不需要看路标,不需要问方向,只要跟着线,就不会走错。
但走起来并不轻松。
线不是沿着街道直线延伸,而是会拐弯,会绕路,有时穿过某栋建筑,她就得绕到建筑另一侧,才能继续跟上。有时线悬在半空,她得抬头看,才能确定方向。
而且,线很淡,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她必须集中精神,全神贯注,才能捕捉到那缕极细微的金色。走久了,眼睛发酸,头脑发晕。
但她没停。
顺着线,从城西走到城东,穿过繁华的市区,穿过老旧的居民区,穿过正在施工的工地,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线始终向前,指向东方,指向城市边缘。
走了大概两个小时,线开始向下倾斜。
不是指向地面,是指向一个方向——东南方。林见月跟着线,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些老旧的居民楼,楼体斑驳,阳台挂满晾晒的衣物。有老人坐在楼下晒太阳,有孩子在空地上玩耍,有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
很普通,很市井。
线在其中一栋居民楼前,停了下来。
不,不是停,是向下——指向这栋楼的三楼,某个窗户。
林见月抬头看去。
那是一栋很普通的六层居民楼,外墙是淡黄色的涂料,已经有些剥落。三楼的窗户关着,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但因果线的一端,就连接在那个窗户里。
是这里了。
豆豆的执念所系,就在这扇窗户后面。
林见月的心跳加快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楼道。楼道很暗,声控灯坏了,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摸索着上了三楼,站在那扇门前。
门是普通的防盗门,深绿色,门牌上写着“302”。门边贴着去年的春联,已经褪色,但还能看出“平安如意”的字样。门缝里透出淡淡的光,和隐约的电视声。
里面有人。
林见月站在门前,忽然有些紧张。
她该怎么开口?说“你好,我顺着一条因果线找到这里,你家是不是丢过一个叫豆豆的孩子”?
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或者,说“我受一个孩童魂灵所托,来找他的娘”?
更不行。
她正犹豫,门忽然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垃圾袋,看样子是准备出门倒垃圾。她看见林见月,愣了一下。
“你找谁?”
女人大约五十岁,穿着家常的棉质睡衣,头发随意挽着,面色有些憔悴,眼袋很重,像是没睡好。但眉宇间,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她的眼睛很大,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眼神有些疲惫,也有些警惕。
林见月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熟悉感。
不是认识她,而是……她的眼睛,和豆豆的眼睛,有些像。
一样的大,一样的清澈,只是豆豆的眼神是孩童的懵懂,而这个女人的眼神,是成年人的疲惫和沧桑。
“请问……”林见月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这里是……李秀英女士家吗?”
她随口编了一个名字。如果对方说不是,她可以道歉离开,再想别的办法。
但女人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是,你找错了。我姓陈,陈素芳。”
陈素芳。
不是李秀英。
但林见月没走,因为就在女人说话的瞬间,她看见,那条金色的因果线,从自己身后延伸过来,直接连接到了女人的心口。
虽然很淡,很细,但确实连着。
是她了。
豆豆的执念所系,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那……抱歉,打扰了。”林见月嘴上说着,眼睛快速扫过屋内。
是很普通的家居陈设:老旧的布艺沙发,玻璃茶几,电视柜,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照片里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是幸福的三口之家。没有小男孩的身影。
“没关系。”陈素芳提着垃圾袋,准备关门。
“等等。”林见月忽然说,“陈阿姨,您……是不是丢过什么东西?”
陈素芳的手顿住了,看向她,眼神更加警惕:“你什么意思?”
“我……我是个民俗爱好者,在做一个关于‘失物招领’的课题。”林见月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就是帮人找回丢失的重要物品,或者……重要的人。您看起来,像是有心事,像在等什么,或者……丢过什么。”
她说得很含糊,但陈素芳的眼神,明显动摇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就是个普通人,但有点……特别的直觉。”林见月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如果您信我,可以和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陈素芳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神里有审视,有怀疑,也有某种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
最终,她叹了口气,侧身让开。
“进来坐吧。”
*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沙发有些旧,但铺着整洁的垫子。茶几上摆着果盘,里面是苹果和橘子。电视里正放着午间新闻,声音调得很小。
陈素芳给林见月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
“你说你在做‘失物招领’的课题?”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嗯,算是吧。”林见月点头,小心地斟酌措辞,“主要是帮人找回……记忆,或者情感上的寄托。陈阿姨,您是不是……丢过一个孩子?”
话音刚落,陈素芳的手猛地一颤,杯子里的水洒出来一些。她慌忙抽纸擦拭,但手抖得厉害,擦了几次都没擦干净。
林见月心里明白了。
“是个男孩,小名叫豆豆,对吗?”她轻声问。
陈素芳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红了,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盯着林见月,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恐惧、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期待。
“你……你怎么知道?”良久,她才哑声问,“豆豆……豆豆的事,只有家里人和几个老邻居知道。你……”
“我见过他。”林见月说,声音尽量放柔,“不是真的见过,是……在梦里,或者说,在某种特别的状态下,见过他的魂灵。”
她不能说茶馆,不能说亡魂,只能编一个相对容易接受的说法。
陈素芳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
“豆豆……我的豆豆……”她喃喃道,声音破碎不堪,“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
林见月心里一沉。豆豆已经走了二十七年。难怪因果线这么淡,这么细。时间太久了,联系太微弱了。
“他走的时候……多大?”她问。
“五岁……差一个月就五岁了。”陈素芳哽咽着说,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那年夏天,雨特别大,河涨水。他调皮,偷偷跑出去,想去河边看船……结果滑下去了。等找到的时候……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掩面哭泣。
林见月静静等着,等她情绪稍微平复,才轻声问:“他走的那天,是什么日子?”
“六月初八。”陈素芳擦着眼泪,“他的生日是六月初八。那天……本来要给他过五岁生日的。我买了一斤细面,买了鸡蛋,买了小葱,准备给他做长寿面……可他没等到。”
六月初八。
生辰。
也是忌日。
林见月的心被揪紧了。
难怪豆豆的记忆里,那碗面那么深刻。那是本该在生辰那天吃到的长寿面,是娘为他准备的生日面。但他没吃到,永远没吃到。
所以他的执念,是那碗面,是那个生辰,是那个没能为他庆祝生日的娘。
“这些年,您一直想着他?”林见月问。
“怎么可能不想……”陈素芳泪眼婆娑,“那是我的儿子啊。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儿子。他走的那天,穿着我给他新做的蓝格子衬衫,裤脚还短了一截,说等过生日就给他换新的……可等不到了,什么都等不到了……”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林见月递上纸巾,默默陪着。
哭了好一阵,陈素芳才渐渐平静下来,但眼睛红肿,神情疲惫。
“姑娘,你说你在梦里见过豆豆……他……他好吗?”她问,声音颤抖,带着卑微的期盼。
“他不好。”林见月实话实说,“他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您。他饿了,冷了,怕了。但他记得您,记得您做的面,记得您哼的歌,记得您叫他‘豆豆’。”
陈素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想您。”林见月继续说,声音轻柔但清晰,“他想回家,想吃您做的长寿面,想听您哼歌,想让您抱抱他。他的执念,就是您。”
“我想他啊……”陈素芳泣不成声,“二十七年,我每天都想他。每年六月初八,我都会做一碗长寿面,摆在他的照片前。可他不来吃,一口都不吃。我知道,他怨我,怨我没看好他,怨我没救他……”
“他不怨您。”林见月打断她,“他只是想您。他在等您,等了二十七年。现在,他找到我了,让我来找您,告诉您,他想您,想让您知道他还在,还在等。”
陈素芳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真的?”
“真的。”林见月点头,“如果您信我,我可以帮您……见他一面。虽然只是魂灵,虽然碰不到,但至少,您能看到他,能和他说话,能告诉他,您也想他。”
陈素芳愣住了,眼神里有震惊,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渴望。
“我……我能见到他?”
“能。”林见月说,“但需要您配合。而且,时间不多。他的魂灵很弱,因果线很淡,随时会断。我们要抓紧。”
“我配合,我一定配合!”陈素芳抓住林见月的手,抓得很紧,像抓住救命稻草,“只要能见豆豆,让我做什么都行!”
林见月感受着她手的颤抖,和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心里又酸又暖。
“那好,您准备一下。今晚子时,我来接您。去我那儿,那里……比较特别,能见到他。”
“子时……半夜?”陈素芳有些犹豫。
“对,子时。魂灵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清晰显现。”林见月解释,“您放心,是安全的地方,是我的茶馆。您去了就知道。”
陈素芳犹豫了几秒,然后重重地点头。
“好,我去。只要能见豆豆,什么时候我都去。”
林见月留下茶馆地址,又叮嘱她带一件豆豆生前的物品——最好是衣服,或者玩具,能加强联系。然后告辞离开。
走出楼道时,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她回头看了一眼三楼那扇窗户,窗帘拉着,但能想象陈素芳此刻的心情。
激动,忐忑,期待,恐惧,还有深沉的母爱。
她深吸一口气,顺着因果线往回走。
线还在,很淡,但确实存在。一头连着茶馆里的豆豆,一头连着这里的陈素芳。她走在中间,像一座桥,连接着生与死,连接着母亲与孩子,连接着二十七年的思念和等待。
任务很重。
但她觉得,值得。
*
回到茶馆时,已是下午。
林见月累坏了,但心里很充实。她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开始准备。
今晚要“接待”的不是亡魂,是活人。但比接待亡魂更复杂,更需谨慎。因为要同时照顾两边:豆豆的魂灵,和陈素芳的身心。
她打扫茶馆,点上安神的熏香,准备最温和的“待客茶”。又去后院摘了几片薄荷叶,准备泡茶时加一点,能安神定惊。
傍晚,墨老的虚影飘了出来。
“丫头,都安排好了?”
“嗯,安排好了。”林见月点头,“墨老,今晚……您能出来帮忙吗?我怕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放心,我在。”墨老捋着胡须,“不过,活人见魂灵,不是小事。你要控制好气氛,别吓着她。那孩子魂灵弱,情绪也不能太激动,否则容易散。”
“我明白。”
“还有,”墨老顿了顿,“裴昭那边……你打招呼了吗?”
林见月愣了一下。她还真忘了。
“他现在算是‘暂住’在这里,你接待活人,而且是涉及魂灵的事,按理说应该知会他一声。”墨老说,“不过,以他的性子,大概也不会管。但礼数上,还是说一声好。”
林见月点点头,对着墙角那片阴影,说:“裴昭,今晚我要接待一位生者,是豆豆的母亲。希望能让他们见一面,了却执念。如果你觉得不妥,或者有什么规矩,请告诉我。”
阴影沉默了片刻。
然后,裴昭冰冷的声音传来:“生死有别,阴阳有隔。活人见魂,有违常理。”
林见月的心一沉。
但裴昭接着说:“但因果未了,执念未消,亦是乱序。若此次能了,便无妨。”
这是……默许了?
林见月松了口气:“谢谢。”
阴影没有再回应。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审视的气息,似乎缓和了一些。
夜幕降临。
她点起蜡烛,烧水泡茶,等待。
等待子时,等待陈素芳,等待那个跨越二十七年的重逢。
*
晚上十一点半,敲门声响起。
很轻,很犹豫。
林见月打开门,陈素芳站在门外。
她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深蓝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
“林姑娘……”
“陈阿姨,进来吧。”林见月侧身让她进来。
陈素芳走进茶馆,目光在堂内扫过,有些拘谨,也有些好奇。当看到柜台上的不归壶,和空气中淡淡的茶香、熏香混合的气息时,她的眼神更加复杂。
“坐吧,喝杯茶,定定神。”林见月引她到圆桌旁坐下,倒了一杯加薄荷的“待客茶”。
陈素芳接过茶杯,手还在抖。她小口喝着茶,眼睛却不停地扫视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豆豆……他在哪儿?”她终于忍不住问,声音颤抖。
“他还没来。”林见月柔声说,“要等到子时。魂灵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清晰显现。您别急,先休息,定定神。等会儿见到他,别太激动,会吓到他。”
陈素芳点头,但手抖得更厉害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墙上的老挂钟,指针缓缓移动。
十一点五十。
十一点五十五。
十一点五十八。
陈素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紧紧攥着那个小布包,指节发白。
终于——
子时到了。
远处传来钟声,十二下,悠长,沉重。
在最后一声钟响落下的瞬间,茶馆里的空气,微微波动。
柜台前,那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轮廓,缓缓浮现。
豆豆来了。
他今晚看起来比平时更凝实一些,也许是因为靠近了因果的另一端,也许是因为感应到了母亲的存在。他穿着那身破旧的蓝格子衬衫——和林见月描述的一样,裤脚短了一截。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小脸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清澈,懵懂,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
他一出现,就看向林见月,小声说:“姐姐,我来了。”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素芳身上。
陈素芳也看见了他。
在看见豆豆的瞬间,她的呼吸停止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流淌。
豆豆看着她,看了很久,眼神从茫然,到疑惑,到迟疑,到最后,渐渐泛起泪光。
“娘……?”他小声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素芳心里尘封二十七年的闸门。
“豆豆——”她终于哭出声,嘶哑,破碎,像受伤的母兽,伸出手,想要拥抱,但手穿过了豆豆半透明的身体。
抱不到。
碰不到。
生死相隔,阴阳两分。
豆豆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看着陈素芳,哽咽着说:“娘……我好想你……”
“娘也想你……每天都想……”陈素芳泣不成声,跪倒在地,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抚摸豆豆的脸,但一次又一次穿过空气。
林见月站在一旁,眼睛也湿润了。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陈阿姨,豆豆,你们冷静些。”她柔声说,“时间不多,有什么话,慢慢说。豆豆,告诉娘,你这些年在哪儿,过得好不好。陈阿姨,告诉豆豆,你这些年怎么过的,是不是一直想着他。”
在她的安抚下,两人的情绪渐渐平复。
陈素芳坐回椅子上,豆豆蹲在她面前,仰着小脸,看着她。虽然碰不到,但至少,能看见,能说话。
“豆豆,你……你冷不冷?饿不饿?”陈素芳哽咽着问。
“不冷了,姐姐给我做吃的。”豆豆说,“就是……想娘做的面。”
“娘给你做,现在就给你做!”陈素芳说着就要起身,但被林见月轻轻按住。
“陈阿姨,魂灵吃不了实食。但可以用祭食的方法,让他‘尝’到味道。”林见月说,“您带了豆豆的东西吗?”
陈素芳这才想起手里的小布包。她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件小小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蓝格子衬衫——和豆豆身上那件一模一样,但更新,更完整。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头鸭子,油漆已经剥落,但能看出是孩童的玩具。
“这是……他走那天穿的衣服,我留了一件干净的。这个鸭子,是他最喜欢的玩具,睡觉都要抱着。”陈素芳把东西放在桌上,眼泪又掉了下来。
林见月拿起那件小衬衫,放在豆豆面前。又点起三炷线香,香烟袅袅升起。
“豆豆,摸摸你的衣服,摸摸你的玩具。这是娘给你留的,她一直想着你。”她柔声说。
豆豆伸出手,虽然碰不到实物,但当他“摸”到那件衬衫和木头鸭子时,身体微微一颤,眼神更加清晰,更加哀伤。
“娘……对不起……”他小声说,“我不该偷偷跑出去……不该不听话……”
“不怪你,是娘没看好你……”陈素芳摇头,泪如雨下。
“娘,我想吃你做的长寿面……”豆豆看着她,眼神里有期待,有依恋,有孩童特有的、对母亲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好,好,娘给你做……”陈素芳看向林见月,“林姑娘,能……能借厨房用用吗?”
林见月点头,带她去了厨房。
厨房很小,但干净。陈素芳洗手,烧水,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细挂面、鸡蛋、小葱——她早就准备好了,用保鲜盒装着,还带着。
她做得很认真,很仔细,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下面,煮蛋,切葱,调汤。每一个动作都轻柔,都专注,都倾注了二十七年的思念和爱意。
林见月在一旁看着,心里酸楚,也温暖。
面做好了,清汤,细面,圆圆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很朴素,很家常,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陈素芳端着面回到大堂,放在桌上,就在豆豆面前。
林见月再次点燃线香,引导祭食的仪式。
香烟升起,包裹着面的热气,飘向豆豆。
豆豆闭上眼睛,深深吸气,脸上露出陶醉的、满足的表情。
“是娘做的味道……”他喃喃道,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次,是幸福的泪。
他“吃”着面,小口小口,很珍惜,很慢。陈素芳坐在对面,看着他,泪流满面,但嘴角带着笑容。
那是二十七年来,她第一次,为儿子“做”了一碗长寿面。
虽然迟了二十七年,虽然阴阳相隔,但至少,她做到了。
豆豆“吃”完了面,满足地擦了擦嘴——虽然魂灵没有嘴,但他做了这个动作。
“好吃吗?”陈素芳哽咽着问。
“好吃……”豆豆点头,看着陈素芳,眼神清澈而温暖,“娘,我不饿了,也不冷了,也不怕了。我有姐姐,现在又有了娘。我……我想走了。”
陈素芳愣住了:“走?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豆豆说,语气很平静,像个懂事的小大人,“姐姐说,了了心愿,就该走了。不然,会耽误转世,会变成孤魂野鬼。我不想变成孤魂野鬼,我想……下辈子还做娘的孩子。”
陈素芳的眼泪再次决堤。
“好……好……下辈子,还做娘的孩子。娘等你,一定等你。”
豆豆笑了,笑容很干净,很释然。
“娘,你要好好的,要笑,要开心。不然,我会难过的。”
“嗯,娘好好的,娘笑,娘开心。”陈素芳用力点头,虽然眼泪还在流,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豆豆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看向林见月。
“姐姐,谢谢你。”
“不谢。”林见月柔声说,“走吧,安心地走。下辈子,你会幸福的。”
豆豆点头,身影开始变淡。
这一次,不是突然消失,是缓缓的,温柔的,像晨曦中的雾气,在晨光中一点点消散。他最后看了陈素芳一眼,眼神里有不舍,有眷恋,但更多的是释然和祝福。
然后,他就那样消散了。
没有光,没有声,安安静静地,走向他该去的地方。
大堂里,只剩下那碗已经凉透的长寿面,袅袅的香烟,和泣不成声的陈素芳。
林见月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他走了,但他是安心走的。他下辈子,会幸福的。”
陈素芳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哭这二十七年的思念,哭这迟来的重逢,哭这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也哭这终于了却的执念,和那渺茫的、但真实存在的希望。
希望下辈子,还能做母子。
希望下辈子,能给他过一个真正的生辰,吃一碗真正的长寿面。
希望下辈子,不再有分离,不再有遗憾。
夜深了。
林见月送陈素芳回家。
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陈素芳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虽然眼睛还红肿,但神情不再那么凄苦,多了几分释然。
“林姑娘,谢谢你。”她真诚地说,“没有你,我这辈子,都见不到豆豆,都了不了这个心愿。”
“是你们的母子缘分,还未尽。”林见月说,“我只是搭了座桥。”
“不管怎样,谢谢你。”陈素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林见月,“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林见月推拒:“陈阿姨,我不能收。茶馆的规矩,茶钱随心,不勉强。您的心意,我收到了,钱真的不用。”
“这不是茶钱,是谢礼。”陈素芳坚持,“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无论如何都要表示。你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见月看着她真诚的眼神,最终接过了红包,但没有打开,只是说:“那我收下,替您捐给需要帮助的孩子,就当为豆豆积福。”
陈素芳愣了愣,然后用力点头:“好,好,这个好。”
送到楼下,陈素芳又回头看了茶馆方向一眼,眼神里有怀念,有不舍,但最终归于平静。
“林姑娘,以后……我还能去茶馆坐坐吗?”
“随时欢迎。”林见月微笑,“不过,豆豆已经走了,您去了,也见不到他了。”
“我知道。”陈素芳点头,“我就是……想在那里坐坐,感觉离他近一点。”
“好,那您随时来。”
告别陈素芳,林见月独自走回茶馆。
夜已深,街上空无一人。月光很好,洒在青石板上,泛着清冷的光。她抬头看看天空,星星很亮,像无数只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人间。
她忽然想起豆豆消散前的笑容。
那么干净,那么释然。
了却执念,安心往生。
这就是“了缘”的意义吧。
回到茶馆,大堂里还残留着线香的余味,和那碗长寿面的淡淡香气。她收拾碗筷,洗刷干净,擦干净桌子,然后吹灭蜡烛,上楼休息。
躺在床上,她看着天花板,很久没有睡意。
脑子里回放着今晚的一切:陈素芳的眼泪,豆豆的笑容,那碗长寿面,那个迟到二十七年的生辰。
心里很满,很暖,也有些空。
满是因为帮助了人,了却了缘。
暖是因为见证了深沉的母爱,和纯真的孩童情感。
空是因为……豆豆走了。那个每晚来讨点心、叫她“姐姐”、眼巴巴等着面的孩子,不会再来了。
但这是好事。
她对自己说。
了缘,就是要送他们走,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而不是把他们留在身边,留在人间。
她闭上眼睛,渐渐沉入睡眠。
在睡梦的边缘,她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孩童的笑声。
很干净,很欢快,像春天的风铃。
然后,一切归于宁静。
*
第二天,林见月睡到很晚才醒。
阳光很好,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她起床,洗漱,下楼。
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东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柜台上的点心还在,那件蓝格子衬衫和木头鸭子,陈素芳没有带走,说留给茶馆,留给豆豆“回来看看”时有个念想。
林见月把衬衫和鸭子收好,放在柜台抽屉里,和那本《晓窗诗稿》放在一起。
然后她开始打扫,烧水,泡茶。
日子还要继续。
茶馆还要开。
夜里,也许还会有“客人”来。
但豆豆不会再来了。
她泡了一杯茶,端到后院,坐在井边,慢慢喝着。
阳光很好,枯树在光线下投下清晰的影子。她看着那棵树,忽然觉得,它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不是长出叶子,不是变绿,而是那种感觉——死寂中透出的生机,似乎更明显了。就像冰封的河面下,有春水在悄悄流动。
她把手掌贴上树干。
这一次,那种类似呼吸的波动,清晰了许多。虽然还是很慢,很轻,但确实存在,而且……有节奏了。
像心跳。
沉睡者的心跳。
她收回手,看着树干,若有所思。
也许,离“真正接掌茶馆”的那天,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