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45:53

光和七年,二月初一。

填井后的第三天清晨,我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只死雀。灰褐色的羽毛被夜露打湿,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喙微微张着,像在最后时刻仍想啼鸣。它的眼睛是睁着的,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洛阳阴沉的天。

我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它冰凉的爪子。忽然想起原主张角的一段记忆:十二岁那年冬天,钜鹿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他在山神庙门槛下发现一只冻僵的麻雀,把它捂在怀里焐了一整天。麻雀活过来,啄了他手心一口,飞走了。

父亲知道后打了他一顿,说:“人还救不过来,救什么鸟。”

后来他明白,父亲说的不对。救一只鸟和救一个人,需要的不是慈悲的大小,是同一个念头——看见生命在眼前流逝时,那个“不能就这样算了”的念头。

你:(把死雀埋在槐树下)对不住了。这世道,连鸟都活不下去。

辰时,门被敲响。不是暗号,是官方式的、不容拒绝的叩击。五下,停顿,再三下。

我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穿皂衣的衙役,后面还有个文吏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卷帛书。

文吏:(展开帛书,声音平板)张角接令。洛阳令有谕,城南疫病盛行,疑与邪道施药有关。尔既通医理,命尔即日起协理防疫,安置流民。若有功,前罪可减。若违令...

他没说下去。但衙役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我盯着那卷帛书。上面的官印是真的,文字也工整,但透着一股仓促——墨迹未干透,边缘有晕染。这不是计划好的调令,是临时起意。

你:城南何处?

文吏:废马市。那里聚集了三百多冀州来的流民,昨日死了七个,说是“瘟神降灾”。

废马市。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城墙根下,原是贩马的市场,后来废弃了,成了流浪汉和乞丐的窝。三面漏风,地上常年积着马粪和污水。

王司徒的产业之一。

你:谁下的令?

文吏眼皮跳了一下。他身后年纪稍长的衙役接了话:

“曹议郎举荐,王司徒附议,洛阳令批准。张先生,请吧。”

曹操和王允联手?这比听到瘟疫更让我脊背发凉。这两个在原本历史里势同水火的人,现在居然在“安置流民”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去废马市的路上,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洛阳。

雪化了,露出青石板路上积年的污垢。沿街店铺大半关门,偶有开着的,掌柜也一脸愁容——没人上街了。家家户户门口撒着石灰,空气里飘着艾草燃烧的苦味。几个孩童蹲在巷口玩石子,脸上蒙着粗布,只露出眼睛。

“让开!都让开!”

一队兵丁推着板车经过,车上堆着用草席卷裹的尸体,七八具,草席边缘露出青黑色的脚踝。一个老妇人追着车哭喊,被兵丁粗暴地推开。

老衙役:(低声)别看了,是西坊的。一天死了十三个。

你:什么病?

老衙役:(摇头)说是伤寒,又不像。咳血,发热,两三天就没了。郎中都跑了三个——治不好,怕被当成“施邪术”抓起来。

施邪术。我咀嚼着这个词。在医学不昌的时代,任何无法解释的死亡都可以归咎于“邪”。而邪,是需要有人来承担的。

废马市比我想象的更糟。

没有围墙,只有半圈倒塌的木栅栏。里面搭着几十个窝棚,用的材料五花八门:破席、烂木板、甚至还有从坟地捡来的棺材板。三百多人挤在这里,大部分面黄肌瘦,眼睛凹陷得像骷髅。空气里弥漫着粪便、腐肉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几个穿着麻衣、脸上蒙布的人正在搬运尸体。他们动作机械,像在搬柴火。一个窝棚里传出婴儿细弱的啼哭,很快就停了——也许是母亲捂住了他的嘴。

一个老者:(蜷在窝棚口,看见我的黄巾,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是天师...天师来救我们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我蹲下身,发现他脖子和手臂上都有红色的斑疹,有些已经溃烂流脓。

天花?不像。伤寒斑?也不全像。

你:(对老衙役)我需要石灰、艾草、干净的水和布。还有,把还活着的人按症状分开——发热的在一处,出疹的在一处,咳嗽的在一处。

老衙役面露难色:石灰好办,艾草也好办,但水...这一带井都被封了,说是“防疫”。

你:谁封的?

老衙役:(压低声音)王司徒府上的人。说流民带来的疫病,会通过井水传开。

我站起身,看向窝棚深处。那里躺着至少二十具尸体,有些已经肿胀发黑。如果真是可通过水源传播的疫病,封井是对的。但如果不给活水,这些人就是等死。

你:去找曹议郎。就说我说的,需要开西门外的官渠,引活水进来。

年轻衙役去了。我让老衙役带人清理尸体,自己开始检查病人。第一个是那个老者,他叫孙老四,冀州安平人。去年蝗灾,田里颗粒无收,官府还加征“剿匪税”,他卖了孙女,还是活不下去,只好带着儿子儿媳往洛阳逃。儿子死在路上,儿媳三天前开始发热,昨天死了。

孙老四:(抓着我的手腕,手指像枯枝)天师...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他的脉搏很快,皮肤烫得惊人。我翻看他眼皮,眼结膜充血严重。再看他口腔,咽喉红肿,舌苔黄厚。

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孙老四:五、五天前。先是浑身疼,然后发热,出这些红点子...咳咳...

他咳出一口带血丝的痰。我接过老衙役递来的布,给他擦嘴时,发现布上有极细的黑色颗粒——像煤灰。

你:(转向老衙役)他们平时喝什么水?

老衙役:(指着远处一条污水沟)就那儿...或者接雨水。

污水沟漂着垃圾和动物尸体。而最近没下过雨。

我走到沟边,蹲下细看。水是黑绿色的,表面浮着一层油膜。用树枝搅动,底下翻上来更多东西:碎骨、破布、还有...一些亮晶晶的碎片。

捡起一片,在指尖捻了捻。是琉璃渣,边缘很新。洛阳城里用得起琉璃的,不超过二十家。

你:(站起来)这不是疫病。

老衙役愣住:那是什么?

你:中毒。

可能是污水里的重金属,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投毒。但无论是哪种,症状都类似伤寒,足以让官府有理由“隔离”——或者说,圈禁。

午时,年轻衙役回来了,脸色古怪。

年轻衙役:曹议郎说...官渠开不了。但可以每日从城外运十车水进来。

你:十车?够三百人喝?

年轻衙役:(低头)曹议郎还说...若三日内病情无好转,此处将“焚毁以绝疫源”。

焚毁。两个字轻飘飘的,像在说烧一堆垃圾。

我看向窝棚里那些还活着的人。他们大多躺着,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几个孩子蹲在母亲尸体边,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

你:石灰和艾草呢?

老衙役:在路上了。

我走到废马市中央的空地,那里有口枯井——早就没水了,但井台还在。爬上井台,看向所有人。

你:(提高声音)听着!你们不是得了疫病,是中毒!毒在污水里,在你们喝的水里!

人群有了些微骚动。一个中年男人挣扎着坐起来:中毒?谁、谁下的毒?

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怎么解毒。

这是谎言。在没有检测手段的汉代,我连中的是什么毒都确定不了。但人需要希望,哪怕是个谎言。

你:从现在起,所有人不准喝沟里的水。等干净水送来,每人每天只喝一碗。发热的人,用湿布敷额头。有艾草的,点燃熏屋子。石灰撒在窝棚周围...

我一条条说下去,声音在空旷的废马市回荡。他们听着,眼睛里慢慢有了一点光——不是相信,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执念。

说完后,我跳下井台,开始动手。没有药,就先清创:用烧过的匕首刮掉溃烂的皮肉,撒上石灰止血。没有干净水,就用运来的第一车水煮布,给高热的人擦身。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婴儿过来。婴儿很小,可能刚满月,脸憋得青紫,呼吸微弱。

妇人:(跪下)天师...求您看看这孩子...他两天没吃奶了...

我接过婴儿,很轻,像一团没有重量的棉絮。翻开眼皮,瞳孔已经有些散大。听心跳,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你:他喝过沟里的水?

妇人:(流泪)我...我没奶了...就喂了他几口米汤...米汤是用沟水煮的...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枚太平道护符——原主张角随身戴了几十年的铜符,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如镜。

你:(把护符贴在婴儿心口)会没事的。

妇人磕头。我没拦她。

婴儿在半个时辰后死了。死的时候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我把护符从他已经冰凉的小胸口拿下来,铜符上沾了一点汗渍,很快在寒风中干了。

妇人没有哭出声,只是抱着孩子,一遍遍哼着走调的歌谣。那是冀州的小调,讲母亲在田边等孩子回家。

我背过身,继续给下一个病人清创。手很稳,刀很利。

傍晚,曹操来了。

他没带随从,一个人骑着马,在废马市栅栏外勒住缰绳。马不安地踏着蹄子,似乎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曹操:(坐在马上,俯视我)听说你说这不是疫病?

你:(没停下手里的活)曹议郎心里清楚。

他笑了,翻身下马,走到我身边。几个衙役想跟过来,被他挥手制止。

曹操:(看着满地病患)张角,你救不了他们。

你:我知道。

曹操:那为什么还救?

我放下匕首,在粗布上擦手。布上沾满了血和脓。

你:曹议郎,你杀过人吗?

曹操挑眉:自然。

你:看着他们的眼睛杀的吗?

他沉默了。远处传来那个妇人哼歌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随时会断的线。

曹操:(声音低了些)三日后,这里会烧掉。王司徒已经安排好了,说是“陛下体恤,不忍疫病蔓延”。

你:然后呢?

曹操:然后你“防疫有功”,可得赦免,离开洛阳。这是交易。

交易。又是交易。我救这些人,不是为了换自己的自由。但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因为说出来太虚伪——我确实想离开洛阳,想活下去。

你:如果我不同意呢?

曹操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会同意的。因为你心里清楚,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会死。区别只在于,是现在死,还是多受几天苦再死。

他说得对。没有抗生素,没有对症的解毒剂,甚至没有干净的饮食和住处。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延长他们痛苦的过程。

你:给我一天时间。

曹操:一天能改变什么?

你:让我试试。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点头:好。一天。明晚此时,我来接你。至于他们...(他扫了一眼窝棚)我会让人多送些吃食和水来,至少让他们走得不那么痛苦。

他上马离开。马蹄声远去后,老衙役凑过来,欲言又止。

老衙役:张先生...其实曹议郎...不算坏人。他昨天还偷偷让人送了批旧棉衣来,虽然不够分...

你:我知道。

我知道曹操不是坏人。在原本的历史里,他后来颁布《置屯田令》,让流民有地可种;他抑制豪强,减轻赋税。但他也会屠城,会杀人如麻。

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尤其在乱世,好与坏的界限模糊得像雾。

入夜,废马市点起了几堆篝火。

我把还能动的人召集起来,大约五十几个。他们围坐在火边,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一群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魂。

你:(坐在井台上)想听故事吗?

他们茫然地看着我。

你:讲个关于水的故事吧。

我讲了一个杜撰的故事:古时候有个地方大旱,三年不下雨。河干了,井枯了,人们开始等死。后来有个年轻人,梦见山神告诉他,地下有条暗河,只要挖开就能出水。所有人都不信,年轻人就自己挖,挖了三天三夜,手都磨破了。最后真的挖出了水,救了全城。

故事很老套。但他们听得很认真,眼睛里映着火光和水光。

孙老四:(哑声问)后来呢?那个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

你:后来他老了,死了。但那口井还在,那地方再也没闹过旱灾。

一个孩子问:我们也能挖井吗?

你:能。但不是在这里。

我看向西方。洛阳城墙在夜色中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盘踞在大地上。

你:明天,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出了城,往西走,进山。山里还有没被污染的水源,有野果,有能开垦的土地。

他们面面相觑。老衙役在旁边拼命给我使眼色——私自放流民出城,是死罪。

孙老四:(缓缓摇头)出不去的...城门守得严...

你:我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但必须让他们相信有办法。希望是最后的药,哪怕这药是假的。

后半夜,我开始做另一件事。

用烧过的木炭在窝棚的木板上写字。不是经文,不是药方,是极简单的字:“水”、“火”、“土”、“人”、“生”。

一个年轻男人凑过来看:天师,这是...

你:这是字。认识字,就不会被人骗。以后你们进了山,可以教孩子认这些字。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握住他的手,在木板上写下一个“人”字。

你:记住了,这个字念“人”。天地之间,人最贵重。

他重复着:人...人...

火光映着他的脸,那张被饥饿和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此刻却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寅时,雪又开始下了。

很小,细碎的雪沫,落在篝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大部分人都睡了,蜷在窝棚里,或者直接躺在火堆旁。几个孩子挤在一起取暖,像一窝雏鸟。

我坐在井台上,看着雪。忽然想起穿越前那个冬天,我在北方某个小城出差,遇到暴雪封路,被困在车站。有个老奶奶给了我一杯热水,说:“年轻人,别急,雪总会停的。”

那时我觉得她说的只是天气。

现在我知道,她说的是人生。

老衙役悄悄走过来,递给我半块硬饼:张先生,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分给孩子们吧。

老衙役:(犹豫)那您...

你:我不饿。

是真的不饿。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堵到喉咙口。

老衙役在我身边坐下,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您这个年纪了。

你:怎么没的?

老衙役:修河堤,塌方,埋进去了。连尸首都没挖出来。官府说给抚恤,三年了,一个子儿没见到。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讲别人的事。但手指在微微发抖。

你:恨吗?

老衙役:(苦笑)恨谁呢?恨老天?恨官府?还是恨自己命不好?恨不动了,太累。

雪渐渐大了。篝火在雪中顽强地燃烧着,火苗跳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

老衙役:张先生,您说...这世道,还能变好吗?

我看向那些睡梦中的人。他们蜷缩着,在雪和火的边缘,在生与死的缝隙里。

你:我不知道。但如果我们都认为变不好,那就真的变不好了。

他似懂非懂。我也不确定自己懂不懂。

天快亮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从怀里掏出那枚骨哨,吹响。声音很轻,像鸟鸣,在雪夜里传不了多远。

但足够了。

半刻钟后,马元义从阴影里走出来。他还是挑炭老汉的打扮,但腰挺得笔直,眼睛里全是血丝。

马元义:(单膝跪下)天师。

你:你怎么还在洛阳?

马元义:我没走。我知道您需要人。

我扶起他。他的手很冷,但握得很紧。

你:能送多少人出城?

马元义:最多二十。而且要分批次,走不同的路线。

你:那就二十。选最年轻、最能活的。

马元义:您呢?

你:我留下。

他急了:天师!曹议郎说...

你:(打断他)我知道他说什么。但这些人需要一个希望——一个“张天师还在”的希望。如果我走了,他们就连最后这点希望都没了。

马元义的眼睛红了。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在刀剑面前没怕过,此刻却像要哭出来。

马元义:那我也不走。我陪您。

你:(拍拍他的肩)你得走。去钜鹿,告诉我二弟...(我停顿了一下)告诉他,张角说:黄天不是打出来的,是活出来的。让所有人都活下去,活到能看见太平的那一天。

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闷响。然后起身,消失在雪幕里。

我站在原地,雪落在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系统面板在此时浮现。不是警告,不是任务,只是一行简单的字:

【历史修正力介入倒计时:12时辰】

十二个时辰。一天。

我关掉面板,走回篝火边。孙老四醒了,正看着飘雪发呆。

孙老四:天师...您说,人死了,会去哪?

你:去一个没有饥荒、没有瘟疫、没有苛捐杂税的地方。

孙老四:(笑了)那挺好。我儿子和儿媳...应该已经在那儿了。

他闭上眼睛,又睡了。呼吸很轻,像随时会断。

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篝火。火焰在雪中跳跃,那么弱小,又那么顽强。

天亮时,雪停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然后是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很美,美得不像人间。

废马市开始苏醒。咳嗽声、呻吟声、孩子的啼哭声。新的一天,也是最后的一天。

我站起身,开始分配那二十个名额。没有争吵,没有抢夺,被选中的人默默站起来,没被选中的低下头。一个年轻女人把名额让给了带孩子的母亲,说:“我男人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辰时,第一批十个人在马元义安排下离开。他们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感激,有茫然。

午时,曹操派人送来二十车粮食和十车水。足够这里的人吃三天——如果他们还有三天的话。

送粮的军士:(私下对我说)曹议郎让带句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替我谢谢他。再说一句:墙若将倾,立与不立,都会砸到。

军士似懂非懂地走了。

未时,我开始教剩下的人认字。用木炭在地上写,一个教一个,像传递火种。他们学得很认真,手指在冻土上描摹,一遍又一遍。

申时,孙老四死了。死得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我合上他的眼睛,在他手心写了个“人”字。

酉时,夕阳西下。废马市被染成血色。

我站在井台上,看着剩下的一百多人。他们大多坐着,有些躺着,都看着我。

你:(提高声音)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人来。来放火。

人群骚动。

你:但火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现在我最后教你们三个字。

我用木炭在井台壁上写:

“太平道”。

你:这三个字,不拜神,不造反。它的意思是——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他们跟着念:“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声音参差不齐,但很坚定。一遍,又一遍。

戌时,天完全黑了。星星出来了,很亮。

我让所有人围坐在最大的篝火旁,手拉着手。体温通过掌心传递,像一条微弱但真实的暖流。

亥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很多马,很多火把。火光映出盔甲和刀剑的影子,像一群从地狱来的骑兵。

他们停在栅栏外。为首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将领,穿着王司徒府的家将服。

将领:(声音洪亮)奉司徒公令,此处疫病失控,为免蔓延全城,现依律焚毁!闲杂人等速退!

没有人动。

将领皱眉,挥手。士兵们开始泼油,浓烈的桐油味弥漫开来。

一个孩子忽然大声背诵:“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声音越来越大,连那些躺着的都挣扎着坐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喊。

将领脸色变了。他看向我:张角,你这是...

你:(走到栅栏边)将军,可以开始了吗?

他愣住。

你:请吧。但请记住,你烧的不是疫病,是人。和你我一样的人。

士兵们举着火把,却迟迟不敢扔。将领的手举在半空,微微颤抖。

僵持。

然后,另一个方向传来马蹄声。

曹操来了。他只带了十骑,但那些王家家将看见他,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曹操:(勒马,看向将领)王将军,司徒公改主意了。这些人,交给我。

将领:可是...

曹操:(掏出一卷帛书)司徒公手令,要看吗?

将领接过,就着火把看了片刻,脸色变幻,最终躬身:遵命。

他带人退走了。桐油还在地上,火把还在士兵手里,但杀气消退了。

曹操下马,走到我面前。我们隔着栅栏对视。

曹操:你赢了。

你:赢什么?

曹操:赢了我一个承诺。这些人,我会安置到城外庄园,治病,给地种。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曹操:离开洛阳。永远别再回来。

我看向身后那些人。他们还在低声念着“天下太平”,像在念一句咒语。

你:好。

曹操点头,转身要走,又回头:张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生在太平盛世...

你:会怎样?

他摇摇头,没回答,翻身上马:明日辰时,东门外有马车等你。想去哪,自己决定。

马蹄声远去。废马市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我走回人群。他们看着我,眼睛里全是问题。

你:你们得救了。曹议郎会安置你们。

一个老人问:那天师您呢?

你:我去一个该去的地方。

他们还想问,我抬手制止:睡吧。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们慢慢躺下,睡了。也许真的相信明天会好起来。

我坐在篝火旁,看着火焰。手里握着那枚护符,铜符被焐得温热。

子时,雪又下了。

这次很大,鹅毛般的雪片,很快覆盖了废马市的一切污秽。桐油被雪盖住,血迹被雪盖住,连那些木板上的字,也渐渐模糊。

世界一片洁白,像从未受过伤害。

我靠在井台上,闭上眼睛。

系统面板最后一次浮现:

【历史修正力介入倒计时:1时辰】

【检测到关键节点变更】

【原时间线:184年2月,张角于钜鹿起义】

【新时间线:184年2月,张角离开洛阳,下落不明】

【偏差率:97%】

【警告:大规模历史变动即将发生】

然后面板碎了。

像玻璃一样,裂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里都映着不同的画面:黄巾军攻城,大火焚城,饿殍遍野...还有,一个穿着现代衣服的我,在地铁里刷手机。

碎片旋转,最后汇成一句话:

【历史无定,人命在天。汝既择路,好自为之。】

消失了。

我睁开眼。天边已经泛白。雪还在下,但小了些。

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怀里那枚护符掉了出来,落在雪地上。

我弯腰去捡,指尖碰到铜符的瞬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在脑海里响起的:

“活下去。”

那是原主张角的声音。或者说,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

你:(轻声)我会的。

捡起护符,揣回怀里。然后转身,走出废马市,走进洛阳城熹微的晨光里。

身后,篝火终于熄了。但雪地上,那些被雪半掩的字迹,还在。

“太平道。”

“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新的太阳升起来,照在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眯起眼睛,向东门走去。

马车在那里等着。路在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