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1日,周一,清晨六点。
李林站在胡杨林镇中学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手里攥着体温计。晨雾还没散尽,校门上新贴的白纸黑字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开墨迹:
“根据县教育局紧急通知,为防控非典型肺炎疫情,初三毕业班即日起实行全封闭管理,无特殊情况不得离校。解除时间另行通知。”
落款处的红章像一道伤口。
队伍排得很长,全班的108个学生,加上十几个教职工,在初春的寒风中缩着脖子。每个人的脸都被口罩遮住大半,只露出眼睛——那些眼睛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恐慌、烦躁、茫然,还有初三学生特有的、被考试压出来的麻木。
李林排在队伍中段。他的目光越过前面十几个晃动的后脑勺,一直投向校门外那条土路。
陈瑞的父母在广东。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每天在他心里轻轻扎一下。从2月15日推迟开学到现在,整整半个月,他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今天,封校第一天。她会回来吗?她父母从广东回来了吗?如果回来了,她能通过校门口这道检查吗?李林听说接触过从疫区回来的人要单独隔离观察,心里那根针扎得更深了。
终于陈瑞还是赶回来了,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朝思暮想的身影,也来测温度的时候,李林的心砰砰的狂跳了几下。
“下一个!”
校医王老师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和两层口罩,声音闷闷的。她手里的一把温度计像一把小李飞刀,对准每个学生的胳肢窝。
“36度5,过。”
“37度1……站旁边等会儿,五分钟后复测。”
队伍缓慢向前移动。李林闻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校门口摆着几个大塑料桶,里面是稀释过的84消毒液,每个进校门的人都要踩着浸满消毒液的垫子蹭几下鞋底。
轮到李林时,王老师看了看他的名字:“李林?你爸昨天来学校打过招呼了,说你妈给你准备了不少东西。”
李林点头。县三中和二初中在一个镇子上,老师们之间大都相互认识。
“36度8,正常。”王老师收起温度计,甩了甩,“进去吧。宿舍安排贴在食堂门口,自己去看。”
李林跨过消毒垫,走进他熟悉又陌生的校园。
操场边的老槐树还没抽新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教学楼所有的窗户都开着通风,蓝色窗帘在风里飘得像招魂幡。食堂门口果然贴着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宿舍号。
李林在“男生宿舍”那栏找到自己的名字:203室,8床(上铺)。后面跟着七个陌生的名字,都是其他班的男生。
李林没有去宿舍。
他站在食堂门口的公告栏前,假装认真看宿舍安排表,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瞟向正在测体温的陈瑞那边。
36度6。
“体温正常,可以进去了。”王老师点头,“但要注意观察,有任何不舒服马上报告。”
陈瑞吐了口气,弯腰去拎书包——那书包看起来真的很重。她试了两次才背到肩上,脚步踉跄了一下。
就是这一踉跄,让李林终于动了。
他快步走过去,在陈瑞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和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在口罩上方眨了眨,然后——弯成了月牙。
“兔子!”她的声音里有真实的惊喜,虽然隔着口罩有些模糊,但李林听得清清楚楚。
她小跑着过来,书包在背上晃来晃去。跑到他面前时,她停下,仰头看他——她比他矮大半个头,这个角度李林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一点水汽,不知道是晨雾还是别的什么。
“恭喜,你……也安全了。”李林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嗯!”陈瑞用力点头,马尾辫跟着晃。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笨拙地把书包转到胸前,拉开拉链。书包里塞得满满当当:换洗衣服、书本、还有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东西。
“这个,”她把那个塑料袋掏出来,塞到李林手里,“我妈刚托人带给我的。”
塑料袋温热,带着她的体温。李林低头打开,里面是几根深红色的、油亮亮的腊肠,用真空袋密封着,标签上印着“广式腊肠”。
“呐,给你的,兔子要吃的壮壮的,才能跑过乌龟。”陈瑞半开玩笑的说道。
李林握紧那袋腊肠。塑料膜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妈妈……”他迟疑着问,“她还好吗?”
陈瑞沉默了几秒。
“她哭了。”她说,声音很轻,“我接电话的时候,她哭了。她说对不起我,今年又不能陪我中考……但广东那边真的走不开,工厂赶工……”
她没有说完。但李林懂了。
就像往年每一个春节,就像每一次家长会,就像她发烧到39度只能靠外婆照顾的那些夜晚——她的父母总是在远方,总是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总是在承诺“下次一定”。
而这一次,连“下次”都变得不确定。
“你呢?”陈瑞忽然抬起头,眼睛又弯起来,但这次李林能看见她眼眶有点红,“有没有……有没有再哭?”
最后一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但李林听见了。
他看着她,看着那双在口罩上方望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藏着的、小心翼翼的期待。操场上的风卷起尘土,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远处有工作人员在喊“不要聚集,保持距离”……但这一刻,李林觉得世界很安静。
安静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嗯。不会了。”他说,声音很稳,“放心吧。”
陈瑞笑了。虽然口罩遮住了她的嘴,但李林能看见她眼角的细纹,能看见她微微眯起的眼睛,能看见那个完整的、只属于她的笑容。
“那就好”她说,然后像是怕这个对话继续下去会变得奇怪,想起上次安慰李林的情景,她迅速转移话题,“对了,你宿舍在哪?我看看我们在不在一栋楼……”
她凑到公告栏前找自己的名字。李林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看着她微微歪着头、认真辨认字迹的侧影。
阳光终于穿透晨雾,落在她肩头。她的头发在光里泛着淡淡的棕色,有一缕碎发从耳后滑出来,贴着脸颊。
李林抬起手,想帮她把那缕头发别回去。
但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前一秒,他停住了。
他收回手,握成拳,塞进校服口袋。腊肠的塑料袋在他另一只手里被捏得更紧,塑料膜发出细碎的响声。
“找到了!”陈瑞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我在女生楼301,你在203……唉,不在一栋楼。”
她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失望。
李林想说“没关系,反正都在学校里,总能见到”,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很淡的:“嗯。”
陈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腊肠,忽然想到什么:“你吃早饭了吗?我带了些小熊饼干……”
“吃了。”李林撒谎。其实他早上五点就起床来学校排队,根本没时间吃早饭。
但陈瑞显然不信。她把手伸进书包,掏出一包小熊饼干,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给你。我还有很多。”
然后她背好书包,冲他挥挥手:“我先去宿舍放东西,一会儿教室见?”
“好。”李林点头。
她转身往女生宿舍楼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口罩上方,她的眼睛弯成月牙。
“李林,”她说,“能回来真好。”
说完,她小跑着离开了。马尾辫在晨光里一跳一跳,像某种活泼的小动物。
李林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看着她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
他低头,看着左手里的腊肠,右手里的饼干。
然后他打开饼干包装袋,拿出一块小熊形状的饼干,放进嘴里。
甜的。
很甜。
男生宿舍203室。
八张上下铺挤在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过道窄得只能侧身通过。潮湿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里发酵。窗户开着,但三月的风吹不散这种陈年的、属于集体生活的气息。
李林的床在靠窗的位置,上铺。他踩着吱呀作响的铁梯爬上去,看见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母亲王天雪昨天来整理的。蓝白格子的床单,洗得发白的被套,枕头上放着一套干净的校服。
他把书包扔到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陈瑞给的腊肠和饼干放在枕头旁边。
下铺的男生正在整理东西,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李林?李老师的儿子?”
李林点头。
“我叫程昊,二班的。”男生咧嘴笑,露出一颗虎牙,“咱俩以后就是上下铺了,多关照啊。”
“嗯。”李林应了一声,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和笔。
他靠在墙上,翻开本子。锁日记本的小钥匙他一直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此刻他掏出来,打开锁,翻到最新一页。
日期:2003年3月1日。
天气:阴转晴。
他握着笔,停顿了很久。
窗外传来集合的哨声,班主任老杜在楼下喊:“所有男生,十分钟后操场集合!领取消毒用品和生活物资!”
宿舍里一阵忙乱。程伟跳起来:“快快快,迟到了要罚跑圈的!”
李林合上日记本,重新锁好,把钥匙塞回衣服里。
他爬下床,穿上外套。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枕头旁边的腊肠和饼干。
然后他走出宿舍,走进走廊里拥挤的人流。
操场上,初三全体学生按班级站成方阵。杜永书站在前面,拿着扩音器讲话:“封闭期间,所有人必须遵守纪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晨跑,七点早餐,七点半早自习……晚上十点熄灯!任何人不得擅自离校,不得聚集,每天三次体温测量……”
李林站在三班的队伍里,目光在女生方阵中搜寻。
他找到了她。
她站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正仰头听杜永书讲话。阳光终于完全出来了,落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她的马尾辫扎高了,恢复到往常的样子,在脑后随着她微微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她忽然转过头。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八个班级的学生,隔着这个春天所有的不安和恐慌——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她眨了眨眼。
李林看见她口罩上方,那双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然后她转回头,继续听老杜讲话。但李林注意到,她的背挺得更直了,像一棵在风里努力生长的小树。
杜永书的讲话还在继续:“……这次封闭管理,是为了大家的健康,也是为了中考!特殊时期,特殊对待!我们要把疫情的影响降到最低,要用最好的状态迎接中考……”
李林抬起头,看向天空。
晨雾已经完全散了,天空是一种干净的、浅浅的蓝色。有鸟飞过,翅膀划过空气,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
消毒水的味道,尘土的味道,初春草木萌发的味道,还有——从女生方阵那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皂角香。
那是她校服的味道。
李林闭上眼睛,又睁开。
然后他挺直背,像她一样。
在这个被围墙封闭的校园里,在这个被疫情笼罩的春天,在这个所有人都惶惶不安的早晨——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糕。
因为她在。
因为她需要人陪伴。
因为她说“兔子,不要哭”。
而他在心里说:
“有你在,真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