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17:40

第十一章 圣诞礼物

2002年的圣诞节,

胡杨林镇没有圣诞树,没有彩灯,没有穿红衣服的老爷爷。

只有小卖部柜台里静静躺着的电子贺卡,

只有涨到一块五毛钱一个的“平安果”,

还有一个少年攒了三周的零花钱,

买下的那张会唱《平安夜》的贺卡,

和里面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三行字。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老杜前脚刚走出教室,后脚整个初三(1)班就炸开了锅。课桌底下,包装简陋的苹果在悄悄传递;后排男生压低声音讨论晚上去哪儿“过节”——虽然这镇上唯一能算“过节”的地方,就是那家永远放着老掉牙战争片的电影院。

我低头做物理题。浮力,该死的浮力。木块浸入水中三分之一,铁块挂在弹簧秤下……笔尖在草稿纸上画来画去,最后画成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圣诞树。

“李林。”

陈瑞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她转过身,递过来一张贺卡。

不是纸质的——是那种当时最时兴的电子贺卡,硬塑料封面,画着一个粗糙的圣诞老人,旁边印着金色的大字:“圣诞快乐”。贺卡边缘露出一截小小的电池。

“按这里。”她指着右下角一个凸起的红色按钮,眼睛亮晶晶的。

我按下。

“滴滴——滴滴滴——滴滴——”

简陋的电子音效响起来,是《铃儿响叮当》的旋律,塑料喇叭发出滋滋的杂音。贺卡封面中央,一颗用劣质LED灯做成的小圣诞树开始闪烁——红灯,绿灯,黄灯,交替着,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音乐响了大概十五秒,停了。她又按了一下,音乐重新响起。

“好玩吧?”她笑,梨涡浅浅的,“我逛了好久才买到。镇上新开的那家文具店,就剩最后一张了。”

我接过贺卡,塑料壳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谢谢。”

“你送我的呢?”她歪着头,马尾辫扫过肩膀,“上周说好的,互相送贺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在书包里。”我说。

其实那张贺卡,此刻正躺在我书包最里层,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仔细包着。我攒了三周的零花钱——不吃早饭,不买橘子糖,连作业本都写到最后一页才换——才攒够十五块钱,买下那张全镇最贵的电子贺卡。

老板说那是“最新款”,音质最好,灯光最漂亮。

但最让我下定决心的,是贺卡内页那片光滑的空白——那里可以写字,用圆珠笔、钢笔,甚至铅笔。写什么都可以,写了就擦不掉。

昨天放学后,我溜进那家新开的文具店。

店面很小,货架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文具。贺卡区在角落,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张电子贺卡——有会唱《新年好》的,有会闪彩灯的,有封面印着当时最火的F4的。

我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

深蓝色的塑料封面,烫金的星空图案,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圣诞星空·音乐贺卡”。价格标签上写着:15元。

我咽了口唾沫。

口袋里只有十二块三毛——三周的早饭钱,加上之前攒的一点零头。

“老板,”我指着那张贺卡,“能便宜点吗?”

老板是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她瞥了我一眼:“学生啊?这张是最新款,带夜光效果的,不讲价。”

夜光效果。

我的心猛地一跳。

“怎么夜光?”我问。

她走过来,从货架上取下贺卡,翻开内页。里面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种特殊的塑料膜,光滑得像玻璃。左侧空白,右侧印着简单的祝福语,右下角嵌着电池仓和播放按钮。

“你看,”她关掉店里的灯,贺卡内页边缘果然泛起一层淡淡的蓝绿色荧光,“晚上自己会发光,不用电。”

她又按了播放键。《平安夜》的旋律流淌出来,比别的贺卡清晰得多,LED灯是温柔的蓝白色,像真正的星光。

“我要了。”我说。

“十五块。”

我掏出所有的钱——皱巴巴的纸币,叮当作响的硬币,摊在玻璃柜台上。一张十块,两张一块,几个五毛和一毛的硬币。

老板数了数:“十二块三,不够。”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

“我……我明天再来。”我伸手想拿回钱。

“等等。”她又看了我一眼,“你是镇中学的学生?”

“嗯。”

“初三的?”

“嗯。”

她沉默了几秒,忽然叹了口气:“我儿子也是初三,在县中读书。”她拿起那张贺卡,又看了看我,“这样吧,十二块三,你拿去。剩下的两块七,算阿姨提前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愣住。

“但是,”她把贺卡递给我,“答应阿姨,要好好读书。初三了,别光想着送女孩子礼物。”

我接过贺卡,塑料壳冰凉。

“谢谢阿姨。”

走出文具店时,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我走得很快,怕被熟人看见。

回到家,父母还在学校批改试卷。我反锁房门,把贺卡放在书桌上。

台灯下,深蓝色的封面泛着细腻的光泽。星空图案是凸起的,摸着有微微的颗粒感。我翻开贺卡,内页左侧是光滑的塑料膜,右侧印着金色的“Merry Christmas”。

我该写什么?

说“圣诞快乐”?太普通。

说“祝你数学进步”?她最讨厌别人提数学。

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又太矫情。

我从笔筒里抽出最细的那支钢笔,灌满蓝黑墨水,在废纸上试了又试。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配不上这么贵的贺卡。

练了半个小时,手腕都酸了,还是不满意。

最后,我决定用铅笔写——写错了可以擦。

先用直尺在内页左侧轻轻划出三条横线,像作文格子那样。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写下第一行:

“陈瑞,圣诞快乐。”

停下。看看,擦掉。“陈瑞”两个字写得太挤。

重写。

“陈瑞,圣诞快乐。”

还是不好看。再擦。

第三次,我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像在雕刻。铅笔芯是2B的,颜色很深,在光滑的塑料膜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第一行终于写好了。

第二行。

我想写“谢谢你给我叠纸兔子”,但格子不够长。

最后写成:

“谢谢你的纸兔子,

和每一次安慰。”

第三行,最重要的一行。

我握着铅笔,笔尖悬在塑料膜上方,久久落不下去。

窗外传来远处电视的声音,是《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房间里只有钟表的滴答声。

我想写“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但不敢。

想写“希望明年还能一起过圣诞”。

太直白。

想写……

铅笔芯突然断了,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我愣愣地看着断掉的笔芯,忽然明白了。

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有些心情,现在不能写。

我换上新的笔芯,在第三行写下:

“中考加油,县中见。”

写完,我靠在椅背上,看着那三行字。

蓝色的塑料膜上,灰色的铅笔字显得有点单薄,有点幼稚。但这就是我能给的全部了——三周的早饭钱,半个晚上的犹豫,和三行擦擦写写的心里话。

我合上贺卡,按播放键。

《平安夜》的音乐响起来,蓝白色的LED灯闪烁。在温柔的灯光里,我翻开内页,那三行铅笔字在夜光效果下,竟然也泛起淡淡的荧光。

像星星的碎片,落在了纸上。

我用干净的塑料袋仔细包好贺卡,放进书包最里层。

而现在,在教室里,陈瑞正看着我,等着我的礼物。

我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塑料袋,解开,拿出深蓝色的贺卡。

她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个……”她接过去,手指摸着烫金的星空,“好漂亮。”

“按这里。”我指着播放键。

她按下。

《平安夜》的音乐响起来,蓝白色的LED灯闪烁。她看着,嘴角一点点扬起。

音乐播完,自动停止。

然后,她翻开内页。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好像瞬间消失了。后排男生还在传苹果,前排女生还在交换贺卡,但在我和陈瑞之间,时间好像静止了。

她低头看着那三行字。

看了很久。

久到我开始后悔——是不是该用钢笔写?铅笔字太轻了,容易擦掉。是不是该写点别的?“县中见”听起来像在施压。

她没抬头。

“李林。”她轻声说。

“嗯?”

“这贺卡……很贵吧?”

“不贵。”

“你攒了多久钱?”

“……没多久。”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没哭。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

然后她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钢笔——不是普通的圆珠笔,是她最喜欢的英雄牌钢笔,灌着蓝黑墨水。

“我能……在这后面写字吗?”她指着内页右侧,印着“Merry Christmas”的旁边,还有一小块空白。

我愣住:“可……可以。”

她拧开笔帽,俯下身,很认真地在空白处写起来。

笔尖划过塑料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工工整整:

“李林:

谢谢你的贺卡。

纸兔子会一直叠,

只要你需要。

县中见,

说定了。

——陈瑞”

写完后,她合上笔帽,把贺卡递还给我。

“现在,”她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贺卡了。”

我接过,内页还散发着新鲜的墨水味。她的字迹清秀有力,和我的铅笔字并排在一起——左边是我的三行灰,右边是她的五行蓝。

像一场对话,在圣诞节的下午,在一张会发光的贺卡里,安静地完成了。

“这是我收到的,”她一字一句地说,“最用心的圣诞礼物。”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因为我的字再难看,她也看完了。因为我的礼物再便宜,她也珍重地留下了回应。

放学铃响了。

陈瑞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系着金色的丝带。

“平安果,”她递给我,“一块五呢,小卖部坐地起价。”

我接过,苹果沉甸甸的。

“我也有。”我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苹果,同样的包装,同样的金色丝带。

我们同时愣住,然后同时笑出声。

“你哪儿来的钱?”她问,“不是都买贺卡了吗?”

“省了一周的早饭。”我说实话。

“我也是!”她眼睛又亮了,“我早饭就吃半个馒头,省下钱买苹果。”

我们看着彼此手里的苹果,又看看桌上那张深蓝色的贺卡——此刻正静静地躺着,内页微微敞开,露出两排字迹。

她那张会唱《铃儿响叮当》的贺卡,被她小心地装回了书包。

“李林。”她忽然说。

“嗯?”

“明年圣诞,”她指了指我的贺卡,“我们还在上面写字,好不好?”

“好。”

“写比今年更多的字。”

“好。”

“写谁考得更好,写谁去了县中,写……”她停顿了一下,“写很多很多事。”

“好。”

我们没拉钩,但我觉得,这个约定比拉钩更牢固。

因为我们已经把承诺写在了不会褪色的地方——在光滑的塑料膜上,在蓝黑墨水和铅笔的痕迹里,在一张会发光、会唱歌的贺卡里。

这比任何口头约定都真实。

走出教室时,天已经暗了。

她抱着苹果,我拿着贺卡,并肩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走到楼梯口时,她忽然拉住我的书包带子。

我回头。

“李林。”她说。

“嗯?”

“县中见,”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定了。”

“说定了。”

那一刻,我书包里的贺卡突然响起了音乐——《平安夜》的旋律,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播放键。

滴滴——滴滴滴——

在昏暗的走廊里,音乐声显得格外清晰。贺卡内页的夜光效果也开始显现,淡淡的蓝绿色荧光,照亮了我们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

她笑了,梨涡深深。

“你看,”她说,“连贺卡都在给我们加油。”

我也笑了。

然后我们下楼,走出教学楼,走进十二月寒冷的黄昏里。

她往东,我往西。

走出十步,我回头看她。

她也正好回头。

我们同时举起手里的苹果,像举着什么珍贵的奖杯。

然后转身,各自回家。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

“2002年12月25日,晴,冷。

圣诞节。

我送她一张会唱《平安夜》的电子贺卡,十五块钱,攒了三周早饭钱。

在内页用铅笔写了三行字,擦了三次。

她送我也会唱歌的贺卡,还有一块五的平安果。

她说省了一周早饭钱。

然后她在我的贺卡上,用钢笔写了五行字。

现在那张贺卡里,

有我的铅笔痕,有她的蓝黑墨,

有《平安夜》的音乐,有会发光的星星。

还有一句‘县中见,说定了’。

有些话不能全说出来,

但写下来,

好像就有了分量。

像契约,像约定,

像两个初三学生,

在圣诞节下午,

悄悄埋下的种子。

等春天来了,

等中考过了,

等我们真的去了县中——

它会不会发芽?”

写完后,我拿出那张贺卡,翻开内页。

台灯下,铅笔字和钢笔字并排而立。她的字迹在夜光效果下微微发亮,像沉睡的萤火虫。

我按播放键。

《平安夜》的音乐再次响起,蓝白色的LED灯闪烁。

在音乐和灯光里,我看着那两排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拿起橡皮,犹豫了一下,又放下。

不能擦。

这些字,这些心情,这个下午——都不能擦掉。

它们应该留在这里,留在这张贺卡里,留在这个2002年的圣诞节。

留到明年,后年,很多很多年以后。

半夜醒来时,月光照在桌上。

那张贺卡静静摊开,

内页的夜光效果让字迹在黑暗里清晰可见——

我的三行灰,她的五行蓝,

像两列小小的队伍,

在发光的塑料膜上,

走向同一个方向。

我忽然想,

多年以后,

如果我们真的去了县中,

如果我们真的长大了,

再翻开这张贺卡,

看到这些稚嫩的字迹,

会是什么心情?

会笑当时的自己太傻,

还是会怀念当时的自己太真?

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

此刻,

在这个没有圣诞树的小镇上,

在这个安静的深夜里,

有一张贺卡在发光,

有一首歌在记忆里回响,

有两行字在彼此应答——

“中考加油,县中见。”

“县中见,说定了。”

这就够了。

足够让这个平凡的圣诞节,

变成往后岁月里,

一想起就会微笑的,

发着光的昨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