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09:39

决心已下,行动便紧锣密鼓。沈清辞让崔嬷嬷将存放孩子们襁褓和她们自己旧衣的破箱笼彻底清点了一遍。能用作童装的料子少得可怜:几件原主最贴身的旧绸缎中衣,虽已半旧,但质地柔软;几块颜色素净、磨损稍轻的棉布;还有刘才人前次带来、未被裁用的几块较大的深色绸缎边角料,厚实些,可做外衣面子。填充物方面,除了所剩无几的蒲绒,就是那些拆旧被褥时,崔嬷嬷和春桃用木棍反复捶打、勉强蓬松了些的陈年旧棉絮,黑黄板结,但总胜过无。

“这些棉絮,还得再弹松些,最好能晒一晒,去去陈腐气。”沈清辞捻着那些硬邦邦的棉块,“柳姐姐那边,不知道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春桃很快从柳美人处带回消息:柳美人翻出了自己一件早已不穿的夹棉旧斗篷,面子糟了,但里面的棉花因保存稍好,比她们的强些,愿意拆出来共用。她还让小荷送来一小包晒干的、气味清香的柏树籽壳——不知她何时从冷宫哪棵枯柏上收集的。“柳主子说,这东西垫在鞋底或衣服夹层里,隔潮防虫,还有点淡淡的香气。”

沈清辞心中一暖。柳美人嘴上厉害,做事却爽利周到。

接下来是设计。没有尺子,沈清辞便用一根均匀的蒿草杆,以指甲掐出刻度,大致量了孩子们的身长、臂长、肩宽。她在心中勾勒简单的连体棉袄款式,便于穿脱,保暖性好。好在孩子小,不讲究样式,只求实用。

裁剪是个难题。沈清辞虽有现代知识,但对古代裁剪缝纫仅止于理论。刘才人是关键。当沈清辞带着粗略的尺寸和构想,与柳美人一同来到刘才人那间同样破旧但异常整洁的小屋时,刘才人正就着窗光,用一根烧黑的细枝在旧纸上描画着什么。

见她们来,刘才人连忙将纸收拢,脸上闪过一丝赧然。柳美人眼尖,一把拿过,展开一看,竟是几幅精巧的童装小样图,有袄有裤,甚至还有顶带护耳的小帽子样式,线条流畅,比例匀称,旁边还注着细密的尺寸换算和拼接示意。

“哟!刘妹妹,深藏不露啊!”柳美人挑眉,啧啧称奇,“画得这般好!比宫里尚服局的有些画工也不差了!”

刘才人脸更红了,细声道:“以前……没事时瞎画的,想着以后若是……唉,都是妄想罢了。”她话里带着未尽的酸楚,显然曾有过对未来的憧憬。

沈清辞仔细看了图样,心中大定。“刘姐姐有心了。这图样极好,正合用。你看,我们用这些料子……”她把带来的布料棉絮一一摆开。

刘才人见了料子,眼中手艺人的光芒再次亮起。她仔细摸了摸料子质地,又看了看棉絮和蒲绒、柏壳,沉吟片刻道:“绸缎中衣料子最软,给孩子贴身穿最好,但不够暖,需絮薄棉。棉布做中层,深色绸料做外罩面子,耐脏。棉花虽旧,若能掺些蒲绒和柏壳,既增加蓬松保暖,又能防潮防虫,气味也好些。”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炭枝,在另一张旧纸上快速画出裁剪分解图,何处拼接省料,何处需加贴边防止磨伤孩子皮肤,何处留出放量便于孩子活动,考虑得细致入微。

柳美人在一旁看着,叹道:“有刘妹妹这手艺,咱们宸哥儿和玥姐儿,定能穿得暖烘烘的!”

分工随即明确:沈清辞和春桃负责继续处理棉絮——捶打、撕松、与蒲绒柏壳混合曝晒;柳美人带着小荷,将拆出的斗篷棉絮同样处理,并负责烧热水(共用沈清辞院中的井水),准备浆洗烫熨料子;刘才人则是总工程师,负责所有衣片的裁剪和关键技术指导。

裁剪在刘才人屋中进行,那里光线稍好。沈清辞看着刘才人手持那把沈清辞用旧箭镞磨利、绑上木柄的“裁衣刀”(原是柳美人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破烂),手势稳准,沿着画好的粉线(用烧过的柳条炭)走刀,布料应声而开,边缘整齐。复杂的弧线部位,她甚至不用画样,眼睛一瞄,刀随心动,裁出的衣领、袖笼圆润流畅。

“刘姐姐这双手,真是被耽误了。”沈清辞由衷道。

刘才人手上不停,嘴角却微微弯了弯,低声道:“在这地方,能有件事做,有东西可缝,心里反倒踏实些。”

衣片裁剪好,送到漱玉轩缝合。柳美人也凑过来,她虽不善精细针线,但手劲大,负责缝制最费劲的、多层布料叠加的接缝和底边。春桃在刘才人指点下,负责相对简单的直线缝合。沈清辞则一边照看孩子,一边将混合好的填充物一层层仔细絮入夹层,确保厚薄均匀,不堆不空。

屋里生了小小一盆炭火(炭是近日王瘸子“照例”送来的,量依旧少得可怜,但总算有了),火上架着陶罐烧水,蒸汽氤氲,稍稍驱散寒意。女人们围坐在一起,手里飞针走线,轻声交谈。话题从如何给衣服缀上不易扯脱的布带扣襻,说到柳美人当年在乐坊时见过的奇装异服,又说到刘才人未入宫前,家中姐妹一同裁衣的往事。空气里弥漫着布料微尘、草药清香、炭火烟气和淡淡的、属于女性的温暖气息。

这景象,竟有几分奇异的温馨。仿佛她们不是身处阴森寒冷的冷宫,而是在某个寻常人家的炕头,为即将到来的年节赶制新衣。

阿昭和阿玥似乎也感受到这份忙碌中的暖意,醒着的时候,黑亮的眼睛随着娘亲和阿姨们移动的手转来转去,偶尔发出咿呀之声,引得众人一阵低笑。

第一件小棉袄——是阿玥的,用了浅藕荷色的绸缎做里,月白色棉布做中,外罩一块藏青色的绸料,袖口和衣襟处,刘才人用零碎的淡粉色绸布镶了细细的边。棉花、蒲绒、柏壳混合的填充物柔软蓬松,缝合成型后,小小的一件,捧在手里却有种沉甸甸的温暖感。

沈清辞小心翼翼地为女儿穿上。阿玥挥动着小胳膊,似乎对这陌生的、包裹感十足的新衣服有些好奇,但很快,温暖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小脑袋在沈清辞怀里蹭了蹭。

“合身!正合身!”柳美人拍手笑道,“咱们玥姐儿穿这身,可真俊!”

崔嬷嬷抹了抹眼角:“暖和了,这下可暖和了。”

沈清辞抱着女儿,感受着那份透过布料传递来的、由众人心血凝聚的暖意,鼻尖微微发酸。她深吸一口气,将泪意逼回,微笑道:“赶紧给阿昭也做上。还有,咱们自己也该想想办法,至少把袖子、前襟这些易磨损处加厚些。”

希望,就是这样一寸一寸,从冰冷的绝望中,用破碎的布料和干枯的草絮,艰难地编织出来的。

然而,冷宫的平静总是短暂。就在阿昭的小棉袄也即将完工时,王瘸子再次不期而至,这次是白天。他挎着篮子,却不像往常那样放下就走,而是在院中踱了两步,鼻子嗅了嗅,目光落在墙角新晒的一簸箩混合填充物上,又瞥见屋里众人手中明显是童装的缝纫活计,眼皮跳了跳。

“沈娘子,柳美人,刘才人,”他挨个招呼,语气有点古怪,“三位主子……这是凑在一块儿,做针线活呢?可真够热闹的。” 他特意强调了“三位主子凑在一块儿”。

柳美人放下手中活计,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线头,斜睨着他:“怎么?王公公,冷宫规矩里,哪条写着不许我们这些废人凑一起缝缝补补了?还是说,我们用了你院子里的太阳光了?”

王瘸子被呛,脸色有些难看,干笑道:“柳美人说笑了。只是……三位主子身份毕竟不同,往日也少往来,如今这般亲近,难免……惹人注目。” 他话里有话。

沈清辞起身,走到门口,神色平静:“王公公多虑了。冷宫凄清,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帮衬着缝补些破烂衣物,抵御严寒,不过是求活罢了。若这也能惹人注目……” 她顿了顿,直视王瘸子,“那注目之人,未免太过清闲了些。还是说,有人连这点活路,都不想给我们留?”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目光清澈锐利,竟让王瘸子一时不敢直视。

王瘸子眼神闪烁了几下,终是扯出一个笑容:“沈娘子言重了,言重了。咱家也是好心提个醒……既然没事,那最好不过。” 他放下篮子,这次里面居然有两个小小的、表皮发皱的苹果,虽不新鲜,在冷宫却已是稀罕物。“天冷,这点果子……给孩子们润润口。” 说完,不等回应,便转身匆匆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促。

柳美人拿起一个苹果,掂了掂,冷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阉狗,到底唱的哪出?”

沈清辞看着那两个苹果,眉头微蹙。王瘸子态度的微妙转变——从夜探威慑,到白天言语敲打,再到如今这带着一丝讨好的“馈赠”——背后必然有原因。是她们“姐妹同心”的姿态让他觉得不好轻易拿捏?还是他背后的人,有了新的指示?

“苹果收好,留给孩子们慢慢吃。”沈清辞道,“不管他什么心思,我们该做的事,一样不能停。衣服尽快做好,其他的……静观其变。”

她走回屋内,拿起那件即将完工的、属于儿子的小棉袄。深蓝色的外料,衬着孩子宁静的睡颜。

针线穿梭,将不安与威胁暂时缝在了布料之外。此刻,她们只想守住手心这一点刚刚聚拢起来的、实实在在的温暖。寸缕虽微,可御严寒。而她们要织就的,不仅仅是过冬的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