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5:56:32

祠堂的石头基座在暴雨中伫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弓起的脊背。村民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爬上略高的石阶,挤进祠堂那勉强还算完整的门廊和尚未完全塌陷的主厅。惊魂未定的哭喊、压抑的喘息、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混杂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构成一幅末日逃难图。

刘墨被刘苇和另一个妇人半扶半拖地弄上石阶,背靠着冰凉湿滑的廊柱滑坐下来。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损的蓑衣缝隙不断渗入,带走本就微弱的热量,他控制不住地发抖,脸色在祠堂内摇曳的几盏油灯火光映照下,透着一股濒死的青灰。双臂的剧痛和经脉的灼烧感,因为刚才强行催发那一下“镇地”,此刻如同苏醒的火山,在体内疯狂肆虐。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破碎般的刺痛,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围的嘈杂。

但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没有晕过去。右手五指死死扣住身下粗糙的石板缝隙,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胸口那“泉眼”已然枯竭,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冰凉的悸动,仿佛即将熄灭的余烬,与远处村西河心那无边无际的阴寒混乱相比,渺小得可怜。

可就是这一点余烬,却让他“感觉”到了更多。

祠堂里弥漫的恐惧、绝望、还有一丝丝刚刚因他那一脚而生的、微弱的期盼,像浑浊的烟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更清晰、也更让他心悸的,是祠堂之外。

那场暴雨,不是寻常夏雨。雨水里浸泡着浓郁的、源自流沙河底的煞气与恶意。哗哗的雨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但刘墨那枯竭却异常敏感的“根”,却捕捉到了空气中某些不协调的“律动”。

除了雨水敲打万物的声响,除了流沙河愈发汹涌的咆哮,还有一种…粘稠的、窸窣的、仿佛无数细足或吸盘在湿滑泥泞中拖曳攀爬的声音,正从村子西头,沿着被洪水漫过的低洼处,向着祠堂,向着人群聚集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蔓延过来。

不是一只,也不是十只。是许多。密密麻麻,如同被血腥味吸引的蛆虫,循着活人的气息与恐惧的味道。

“水…水里有东西在爬!”一个靠近祠堂破窗边的汉子突然嘶声尖叫,指着外面被绿光映得诡异的雨幕,“黑影!好多黑影!”

人群瞬间炸开!恐惧如同瘟疫爆发,人们拼命往祠堂更深处挤去,孩子被吓哭,老人被推搡倒地,惊叫和哭喊几乎掀翻本就不甚牢固的屋顶。

赵师傅满脸雨水,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他站在祠堂门口,手持那根粗木杠,死死盯着外面翻涌的绿光和黑暗。他听到了那汉子的尖叫,也听到了…那越来越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关门!把能堵的东西都搬过来!顶住门!”赵师傅吼道,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劈裂。几个胆大的青壮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推动那两扇沉重的、有些腐朽的木门,又从角落里拖来歪斜的供桌、断裂的梁木,胡乱地堆在门后。

但这祠堂年久失修,墙壁多有裂缝,窗户更是破损严重,仅靠一扇破门,如何挡得住那不知数量、诡异莫名的东西?

刘墨靠在廊柱上,急促地喘息。体内空荡荡的,一丝力量也提不起来。他看向外面,惨绿的磷光透过雨幕和破损的窗棂,在祠堂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仿佛有无数鬼手在舞动。那窸窣的爬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某种湿滑躯体蹭过石阶、挤入门缝的黏腻声响。

“它们来了!它们来了!”靠近门边的人发出崩溃的哭喊。

“哐!哐!”

沉重的拍打声、撞击声,开始从木门和墙壁各处传来!不是人的拳头,更像是湿软的、带着吸盘的躯体在拼命冲撞、挤压!木门在震颤,堵门的杂物被撞得吱呀作响,墙壁缝隙处,甚至开始渗入浑浊的、泛着绿光的泥水,泥水中,隐约可见细小的、扭曲蠕动的黑影!

祠堂内,绝望的哭嚎达到了顶点。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乱撞,拥挤,踩踏。死亡的气息,混合着水腥和甜腻的腐败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刘苇死死抱着刘墨的右臂,小脸埋在他湿透的肩膀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却不再哭泣,只是用尽力气抱着他,仿佛这是唯一的依靠。

刘墨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听着耳畔妹妹压抑的恐惧呼吸,感受着门外那越来越狂暴的撞击和诡异的窸窣…

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几乎冻结的胸腔深处,猛地窜起!

不是力量,不是地气。

是比疼痛更深,比恐惧更烈的——暴怒!与一丝…源自血脉深处、名为“镇河”的本能!

这群藏污纳垢的鬼东西!也配觊觎岸上生灵?!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挣脱刘苇的手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腰腹发力,带动无法动弹的上身和右腿,朝着祠堂中央——那供奉着模糊神像(早已在之前的灾难中损毁)、下方正是祠堂最厚重基石的区域——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刘墨!”赵师傅瞥见他的动作,惊疑不定。

刘墨恍若未闻。他扑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胸口正对着那块最大的、颜色最深沉的青黑色基石。双臂无法支撑,他只能用额头,死死抵住冰凉的石面!

闭上眼睛。

将全部意识,所有残存的精神,乃至那份燃烧的暴怒与不屈,都化作最原始、最蛮横的意念,狠狠“撞”向身下这块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与大地紧密相连的祠堂基石!

不是沟通,不是引导。

是献祭!献祭自己此刻唯一拥有的——这刚刚苏醒、却已濒临破碎的“镇河人”之“根”的意志!

以我残躯,引地脉之怒!

镇邪祟!护生民!

“给我——起——!!!”

无声的咆哮,在他灵魂最深处炸裂!

刹那间,胸口那点几乎熄灭的冰凉“余烬”,如同被泼入了滚油,轰然爆开!不是温暖,而是极致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酷寒!这酷寒并非散发,而是疯狂地抽取——抽取他体内最后一丝血气,抽取他经脉中残存的刺痛,甚至抽取他骨骼里勉强维持的生机!

“噗!”刘墨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颜色暗红近黑,溅在身下的青石板上,迅速被雨水混浊。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一层,眼窝深陷,如同被瞬间抽走了十年寿元。

但与此同时——

“轰隆隆隆——!!!”

祠堂地下,传来一阵沉闷到让所有人灵魂颤栗的巨响!不是雷声,而是大地深处岩层摩擦、地气被强行搅动的恐怖轰鸣!

以刘墨额头抵住的那块基石为中心,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土黄色中夹杂着青黑石纹的波纹,如同被投石惊动的湖面,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波纹所过之处,祠堂地面剧烈震颤!堆积的杂物哗啦倒地,屋顶簌簌落下灰尘瓦砾。挤在祠堂里的人们东倒西歪,惊叫声被这地动山摇般的声势压了下去。

但这震颤,只持续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沉凝、仿佛承载了万古岁月与无穷力量的“势”,从地底轰然腾起!

这股“势”无形无质,却让祠堂内每一个人,包括门外的赵师傅,都感到双肩猛地一沉,仿佛瞬间背负了千钧重担!心跳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变得艰难,连思维都似乎被这股沉重压得凝滞了!

而祠堂之外,那恐怖的景象骤然一变!

只见那些正在疯狂撞击木门、从墙壁裂缝中渗入的、裹挟着绿光泥水和蠕虫般黑影的污浊水流,像是突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腐蚀声中,所有接触到那土黄色波纹边缘的泥水、绿光、黑影,瞬间凝固、板结、然后…化作一滩滩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粉末!如同被烈日暴晒了千年的河床淤泥,再也无法流动,更无法承载任何邪异!

门外的撞击声、窸窣声,戛然而止。

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腻腐败气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碾碎,迅速淡去、消散。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依旧滂沱,但那雨水中蕴含的诡异绿光和煞气,似乎也被隔绝、净化了许多,至少靠近祠堂的区域,再无异状。

人们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看向祠堂中央那道身影时的震骇与恐惧。

刘墨趴在冰冷的石板上,一动不动。身下是他吐出的那滩黑血,正在雨水中慢慢晕开。他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空乏,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一下抽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干瘪的壳。视线模糊,听觉遥远,只有胸口那一点…似乎连“余烬”都算不上的、冰凉的“印记”,还在微弱地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也几乎输光了。

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引动了这片祠堂基座下、与流沙河地脉隐隐相连的一丝“地势”,暂时隔绝、净化了靠近的煞气与邪祟。

但这代价…

“哥…哥!”刘苇连滚带爬地扑过来,颤抖的手碰触到刘墨冰凉的脸颊,触手一片死寂般的低温,吓得她魂飞魄散。

赵师傅快步走进来,蹲下身,探了探刘墨的鼻息,极其微弱。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跳动迟缓无力,仿佛随时会停止。他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看向刘墨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

“还有口气。”赵师傅沉声道,声音沙哑,“把他抬到里面干燥点的地方,找点干草盖上。快!”

几个青壮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轻得吓人的刘墨抬起。

刘苇紧紧跟在旁边,眼泪无声地流淌,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再哭出声,怕惊扰了哥哥那丝游魂般的气息。

人群默默让开一条路,目光追随着那道被抬走的身影,敬畏、恐惧、感激、迷惑…种种情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刘黑子…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什么?

赵师傅站起身,走到祠堂门口,望着外面虽然依旧暴雨倾盆、却少了那股瘆人绿光和诡异声响的夜色,眉头紧锁。

刚才那股从地底腾起的厚重“势”,他感受到了。那绝非人力可为!那是…地脉的力量?刘墨这小子,竟然能引动地脉?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也足以骇人听闻!这已经不是“力气大”能解释的了!

结合那晚他举起万斤河石,结合石柱诡异的裂缝和那让他隐隐不安的“不同寻常”,结合此刻他能驱散那些明显源自河里的邪门玩意儿…

一个古老而模糊的传说,在赵师傅脑海中浮现——“镇河人”。

难道…

他猛地回头,看向祠堂深处那个被安置下来的瘦削身影,眼神剧烈波动。

如果真是那样…这小子的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小石村…

他看向门外漆黑的雨夜,和雨夜深处那条奔腾咆哮的流沙河。

真正的劫难,怕是还在后头。

祠堂内,渐渐响起低低的啜泣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谈,但气氛依旧压抑。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所有人的耳朵都竖着,警惕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刘墨被安置在祠堂最里面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身下铺了些干草,身上盖着不知道谁贡献出来的破旧衣物。他紧闭双眼,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那一点冰凉的“印记”,还在极其缓慢地、如同风中残烛般,汲取着身下大地传递来的、微乎其微的滋养。

刚才那一下,几乎燃尽了他的一切。身体透支到了极限,经脉受损严重,连那刚刚凝聚的“根”都黯淡欲熄。若不是最后关头,那“镇河人”血脉中某种更深层、更本源的印记被触动,强行稳住了最后一点生机,他此刻已然是一具尸体。

代价巨大,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在引动地脉“势”的那一瞬间,他仿佛与这片土地,与脚下这条流沙河,建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密而痛苦的连接。他“看”到了地脉深处淤积的、源自河心水眼的墨绿色污秽,如同毒瘤般侵蚀着大地的生机;也“感觉”到了流沙河那看似汹涌的水流之下,某种更加古老、更加暴虐、被煞气滋养而逐渐苏醒的混乱意志。

以及…那柄斩妖钺。

它依旧深嵌在巨大的鱼妖脊骨中,但它的“存在感”,在刘墨此刻极度虚弱却异常敏锐的感知中,变得无比清晰。它不再仅仅是一件蒙尘的兵器,更像是一个…被痛苦囚禁、疯狂挣扎的“魂”。暗金色与墨绿血色交织的钺身上,无数细小的、怨毒的意念在嘶嚎,那是被它斩杀、镇压,如今又反过来污染它的“余孽”煞气。而在这一切污秽的最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纯粹、无比锋锐的“金光”,如同被埋藏在无尽淤泥下的火种,仍在顽强地闪烁,试图冲破重围。

那就是…“钺灵”?

“同源之血…纯正地元…”

玉简中破碎的信息再次浮现。望着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金色火种,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刘墨濒临涣散的意识中,悄然滋生。

也许…他需要的,不是立刻拥有滔天的力量去净化一切。

而是…先“听见”那把钺的“声音”?

以他现在这油尽灯枯的状态,任何主动的“力量”输出都是找死。但如果是…“感应”呢?仅仅是去“聆听”那被污秽包裹的钺灵,那源于初代镇河人、与他血脉同源的“呼唤”?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招来更可怕的注视。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躺在这里,等待不知何时会再次袭来的邪祟,或者等待自己慢慢咽气?

不。

他挣扎着,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心神,不再投向身下沉重的地脉,也不再试图激发胸口的“印记”。

而是如同放开紧握的拳头,任由那点冰凉的“印记”,顺着刚才与斩妖钺那瞬间建立的、痛苦而清晰的连接,极其轻柔地、不带任何力量地…“飘”了过去。

不是命令,不是索取。

只是…靠近。聆听。

穿过暴雨的喧嚣,越过浑浊的河水,避开那些滋生蠕动的阴影,小心翼翼,如同濒死的飞蛾,靠近那深陷污秽骸骨中心、被重重怨念包裹的…

一点金芒。

祠堂外,雨势毫无减弱的迹象。

祠堂内,无人察觉的角落,刘墨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微弱了。

仿佛真的,即将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