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咸阳宫城巍峨,阻隔了大部分凛冽的北风,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湿寒。宫苑角落那片小花园,更是人迹罕至,唯有枯草上的白霜,显示着季节的严酷。
这一日,并非老王头当值。来的是他的远房侄儿,一个名叫黑夫的中年花匠,生得黑壮敦实,眉宇间带着常年劳作的风霜痕迹。他顶替告病的叔父,负责这几日的杂务。与心思细腻、经验丰富的老王头不同,黑夫是个直肠子,干活卖力,但于花草养护一道,只算得上门外汉,平日多是听从老王头吩咐,干些粗重活计。
他提着竹筐和简陋的耒耜,来到这片荒僻园圃,任务是清理过多的枯枝败叶,免得天干物燥走了水。他闷头干活,动作麻利,枯枝在他手中噼啪折断,被归拢到一旁。
干得汗气蒸腾,他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那几株秋菊。这一看,却让他“咦”了一声,停下了动作。
宫里的贵人爱赏菊,他是知道的,各宫苑都有精心培植的名品。可眼前这几株,显然不是啥名贵品种,就是寻常的野菊,按理说在这无人打理的地方,早该冻得蔫头耷脑了。可怪就怪在,它们非但没蔫,反而……精神得出奇!
叶片厚实,颜色是那种沉甸甸的墨绿,边缘虽有风霜痕迹,却不见萎靡。枝干挺拔,不似别处同类那般被寒风压弯了腰。最奇的是那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紧紧包裹着,透出一股子韧劲,在苍白的天光下,竟隐隐有种蓄势待发的生命力。
黑夫凑近了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土还是那贫瘠的土,位置也偏僻,凭啥就长得这么好?他挠了挠头,想起前几天叔父老王头似乎也嘀咕过这几株菊花,说是什么“殿下或许懂门道”?
殿下?黑夫知道,偶尔来这儿的那位年轻皇子,据说不受宠,透明人一个。他能懂什么门道?黑夫心里不以为然。他种了半辈子地(入宫前是农户),还不信这个邪。莫非是这地底下有啥宝贝?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菊花根部的土壤。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出了点不同。土色比旁边深些,捏在手里,似乎更松软,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腐熟了的烂叶。再看植株周围,杂草被清理过,但清理得很巧妙,不是连根拔起弄得一片狼藉,而是齐根剪断,留了些茬子,既减少了竞争,又不至于让表土暴露太多。旁边还有几块不起眼的石头,斜靠着墙,角度有些刁钻。
黑夫看不懂那石头的妙用(反光增温),只觉得这地儿被人仔细拾掇过。手法……很老道,不像宫里花匠惯常的大开大合,倒像是……像他老家那些伺候了一辈子庄稼地的老把式,那种对土地和作物的精细劲儿。
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真是那位殿下弄的?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会这些泥腿子的活儿?
他将信将疑,但眼前这菊花的長势是做不得假的。他想起自家那几亩薄田,每年收成总是不尽如人意,若是……若是这伺候花草的法子,也能用在庄稼上……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他不敢声张,宫里规矩大,偷学贵人的“手艺”,那是大忌。但他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和渴望。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接下来的几天,黑夫干活时,便留了心。他不再埋头苦干,而是悄悄观察。他注意到,赢子启偶尔来时,确实会在那几株菊花前停留,有时只是看看,有时会极轻微地拨弄一下根部土壤,或者调整一下那几块石头的角度,动作轻柔得几乎看不出来是在劳作,倒像是在……抚慰?
黑夫看不懂那更深层的“辨气”和能量引导,他只能从最表层的农事操作去理解:改良土壤(加腐叶)、清除竞争(剪杂草)、利用光照(摆石头?他猜的)、精细管理(时常查看)。
他越看越觉得,这分明就是一套极其高明的农法!只是被用在了花草上!他把这些零零碎碎的观察记在心里,虽然不解其全部精妙,但核心思想抓住了:要对庄稼像对宝贝一样,知其冷暖,察其需求,精细伺候,而不是粗放地撒种看天。
终于,轮到休沐日,黑夫迫不及待地溜出了宫城,回到咸阳郊外的家里。他家有几百薄田,种着越冬的宿麦,此刻麦苗刚出土不久,绿汪汪一片,看着喜人,但黑夫知道,地力不足,来年收成好不到哪去。
他脑海里回想着宫里那几株菊花的样子,以及那位殿下“拾掇”土地的手法。他一咬牙,决定试试。
他不再像往年那样听之任之。他学着样子,将家里积攒的、原本舍不得大量使用的牲口粪肥和烂草叶,仔细腐熟后,极其均匀地、少量地撒在麦田里,算是“改良土壤”。他冒着寒风,花了大半天功夫,将田里的杂草一棵棵小心翼翼地剔除,特别是那些与麦苗争肥厉害的。他甚至异想天开,在麦田的北侧,堆了一排低矮的秸秆,希望能挡挡风寒,或许也能有点“聚热”的效果?这是他对那几块石头的粗糙模仿。
村里人见他这般折腾,都笑话他:“黑夫,在宫里待了几年,魔怔了?麦子还能当花养?”
黑夫闷头干活,也不辩解。他心里也没底,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信念和那几株菊花带来的震撼,固执地坚持着。他将这视为一次“窃学”来的试验,成败与否,只有来年春天见分晓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这番看似笨拙的模仿,已然将一颗来自深宫、本用于“自娱”的改良种子,悄无声息地播撒到了真正的田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