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秋阳,总是带着一股灼人的干爽。
下午四点多,夕阳把连绵的黄土坡染成了金红色,山坳里的林家村像块被遗忘的补丁,蜷缩在沟壑纵横的地貌里。村口的土路被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辙印,风一吹,扬起的黄土迷得人睁不开眼,却也带着一股麦秸秆燃烧后的焦香,那是属于这片土地最原始的气息。
林芒背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书包,沿着土路一步步往家走。书包带子断了一截,用粗糙的麻绳勉强缝着,随着他的脚步晃悠,里面的课本被压得平平整整,边角却还是磨出了毛边。他今年十六岁,身高刚过一米七,身形单薄得像株被风吹弯的麦子,皮肤是长期日晒后沉淀的深褐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林芒!等等!”
身后传来清脆的喊声,林芒脚步一顿,回头看见同班的陈小雨快步追上来。女孩扎着马尾辫,书包是城里流行的双肩包,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土。她跑到林芒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递了过去:“我妈今天烙了葱花饼,给你带了一块。”
塑料袋里的葱花饼还带着余温,油香混着葱花的鲜味儿钻出来,林芒的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小雨,我妈在家给我留饭了。”
“你妈肯定又做的玉米糊糊配咸菜吧?”陈小雨把塑料袋往他手里塞,“拿着吧,你最近总熬夜,得多吃点。”她的声音放低了些,“我知道你要攒钱买那个……收音机。”
林芒的脸微微一红,指尖触到塑料袋的温热,终究还是接了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口袋里确实揣着一个宝贝——一台二手半导体收音机。那是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加上帮村里的王大爷放羊赚的二十块钱,总共五十八块,从镇上废品收购站淘来的。外壳掉了漆,边角磕得坑坑洼洼,调台的旋钮也不太灵敏,得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拨,才能勉强收到几个清晰的频道。但对林芒来说,这台收音机就是他的全世界。
每天放学路上,他都会把收音机揣在口袋里,耳朵贴着布料,听里面传来的央广新闻、评书联播,还有偶尔播放的广播剧。主播们字正腔圆的发音、抑扬顿挫的语流、收放自如的停连,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会不自觉地跟着模仿,嘴唇无声地动,把那些句子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烂熟于心。
走到村头的麦场时,林芒听到了熟悉的大喇叭声。村委会的电线杆上挂着一个老旧的黑色喇叭,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准时播放县广播站的新闻,还有村里的通知。今天播的是县农业局的秋收指导,主播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方言口音,却依旧让林芒停下了脚步。
他靠在麦场边的麦垛上,把书包放在脚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台二手收音机,轻轻拧开开关。电流声“滋滋”响了几声后,清晰的新闻联播片头音乐流淌出来。林芒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跟着主播的节奏,在心里默念着新闻稿。他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哟,这不是咱们村的‘广播迷’吗?又在这儿念天书呢?”
刺耳的嘲讽声打破了麦场的宁静。林芒睁开眼,看见王磊带着两个跟班,吊儿郎当地走过来。王磊是他的同班同学,父亲在县城开了家五金店,家境在村里算是顶好的,平时总爱穿着名牌球鞋,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优越感。
林芒皱了皱眉,把收音机赶紧揣回口袋,拿起书包想走。
“急着走干嘛?”王磊伸脚拦住他,目光落在他的书包上,撇了撇嘴,“林芒,我听说你天天躲在这儿模仿广播,怎么着?想当主持人啊?”
旁边的跟班附和道:“就他?一个穷酸单亲娃,还想当主持人?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不是嘛,主持人穿的都是西装革履,住的是大城市,他呢?住的是土坯房,妈是洗碗工,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还想做白日梦!”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林芒的心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指节泛白。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他的父亲在他五岁那年去山上拉柴,失足摔下悬崖,再也没回来。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受胃病和腰肌劳损的折磨,却还是硬撑着在县城的餐馆洗碗,一个月挣两千块钱,再加上家里三亩薄田的收成,勉强够母子俩糊口。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鞋子磨破了底,母亲就用针线缝了又缝,书包更是用了三年,缝补的痕迹密密麻麻。
“我当不当主持人,跟你们没关系。”林芒的声音有些发紧,却依旧挺直了脊背。
“怎么没关系?”王磊嗤笑一声,伸手想去抢他口袋里的收音机,“让我们看看是什么宝贝,能让你这么着迷?是不是捡来的破烂儿?”
林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护住口袋:“别碰它!”
“哟,还挺宝贝?”王磊被他的反应激怒了,伸手推了他一把,“一个破收音机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我家有平板,有智能手机,想听什么没有?你这穷酸样,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大山!”
林芒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到了麦垛上,怀里的葱花饼掉在了地上,沾满了黄土。他看着地上脏兮兮的饼,又看了看王磊嚣张的嘴脸,心里的怒火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红血丝,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会走出大山的。”
“就凭你?凭你那破嗓子?”王磊笑得前仰后合,“林芒,你醒醒吧!播音主持是烧钱的玩意儿,要请老师,要买设备,要去大城市培训,你妈那点工资,连给你治病都不够,还想供你艺考?别做梦了!”
说完,王磊带着跟班扬长而去,笑声在空旷的麦场上回荡,格外刺耳。
林芒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葱花饼,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看着饼上的污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知道王磊说的是对的,艺考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别说请老师、买设备,就连参加比赛的报名费,对他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可他真的喜欢播音啊。
从他记事起,村里的大喇叭就每天准时响起,那些主播的声音陪着他长大,给了他无数的慰藉。在他因为没有父亲被嘲笑时,在他因为家境贫困感到自卑时,只要听到收音机里的声音,他就会觉得心里踏实很多。他喜欢那种用声音传递信息、表达情感的感觉,喜欢那种通过话筒与世界对话的奇妙体验。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在直播间里,对着话筒,把心里的话、把家乡的故事,说给更多的人听。
风一吹,麦垛上的麦秸秆簌簌作响,像是在安慰他。林芒把葱花饼放进书包,又掏出那台二手收音机,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收音机还在播放着新闻,主播的声音依旧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再次跟着主播的节奏,默念起新闻稿。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压抑,而是微微扬起,清亮的嗓音在空旷的麦场上回荡,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倔强生长的麦芒,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向着阳光伸展。
不知道过了多久,收音机里的新闻结束了,换成了一首悠扬的民歌。林芒收起收音机,背上书包,继续往家走。土路两旁的玉米地已经成熟,金黄的玉米穗沉甸甸地挂在秸秆上,随风摇曳。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传来母亲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林芒加快了脚步。他知道,母亲一定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他回家。一想到母亲慈祥的笑容,他心里的委屈就消散了不少。他暗下决心,不管有多难,他都要坚持下去。哪怕没有钱,请不起老师,买不了设备,他也要靠着这台二手收音机,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点点靠近梦想。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脱落。院子里种着几棵白菜,墙角堆着一堆麦秸秆,几只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
“芒儿,回来了?”母亲听到脚步声,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母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有些花白,眼角布满了皱纹,因为常年劳作,背也有些驼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饭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还有一碟咸菜。
“妈,我回来了。”林芒放下书包,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饭碗,“今天怎么这么早?”
“餐馆老板说我最近太累了,让我早点回来休息。”母亲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饿了吧?快吃吧,我还给你留了个鸡蛋。”
母亲说着,从锅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剥了壳,塞进他手里。鸡蛋还带着温热,林芒握着鸡蛋,心里暖暖的。他知道,母亲平时舍不得吃鸡蛋,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她。
“妈,你也吃。”林芒把鸡蛋递到母亲嘴边。
“妈不吃,你吃吧。”母亲躲开了,“你正在长身体,得多补充营养。”
林芒没办法,只好自己吃了起来。玉米糊糊的味道很淡,咸菜有些咸,但他吃得很香。他一边吃,一边跟母亲说起了学校里的事,却特意避开了王磊嘲笑他的情节。他不想让母亲担心。
母亲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插一两句话,眼神里满是疼爱。她文化不高,小学都没毕业,听不懂什么是播音主持,也不知道儿子的梦想有多遥远。但她知道,儿子喜欢那个能发出声音的小盒子,喜欢跟着里面的人说话。只要儿子喜欢,她就支持。
吃完饭,林芒主动收拾了碗筷,又去院子里喂了猪、扫了地。母亲坐在屋檐下,借着微弱的天光,缝补着他磨破的衣服。灯光下,母亲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林芒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却总是硬撑着。前几天,他还听到母亲在咳嗽,问她怎么了,她却说没事,只是小感冒。他想让母亲去医院看看,可母亲总是说,去医院要花钱,没必要。
“妈,你最近是不是又咳嗽了?”林芒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没有啊,你听错了。”母亲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妈身体好着呢,能吃能睡,没事。”
林芒看着母亲躲闪的眼神,心里有些不安。他想再追问,母亲却转移了话题:“芒儿,你那个小盒子呢?今天怎么没听你摆弄?”
“在这儿呢。”林芒掏出收音机,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她不懂收音机的原理,也听不懂里面播放的内容,但她知道,这个小盒子能让儿子开心。“喜欢就多听听,别总熬夜,耽误了学习。”母亲叮嘱道。
“我知道了,妈。”林芒点点头,接过收音机,“妈,我去写作业了。”
“去吧,写完作业早点睡觉。”母亲笑着说。
林芒走进屋里,坐在简陋的书桌前。书桌上摆着几本课本和作业本,还有一摞手抄的笔记,那是他从镇上书店里抄来的播音主持入门知识。他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书桌,也照亮了他坚毅的脸庞。
他先拿出课本,认真地写起了作业。虽然他的梦想是播音,但他知道,文化课也不能落下。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他才有更多的机会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写完作业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林芒揉了揉眼睛,又掏出那台二手收音机,轻轻拧开开关。电流声“滋滋”响过之后,传来了夜间广播的声音。今晚播放的是一档情感类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温柔、舒缓,像春雨一样滋润着人心。
林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他想象着自己坐在直播间里,对着话筒,跟听众们分享故事、交流情感。他想象着自己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到千家万户,给人们带来温暖和力量。
就在这时,他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断断续续,却异常刺耳,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林芒心里一紧,连忙站起身,冲出了屋子。
院子里,母亲正扶着墙,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弯成了一团,脸色苍白得吓人。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能看到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妈!你怎么了?”林芒跑过去,扶住母亲,声音里满是焦急。
母亲看到他,勉强笑了笑,摆了摆手:“没事,芒儿,就是……就是有点着凉了,咳嗽几声就好了。”她说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林芒扶着母亲,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心里又急又怕。他知道,母亲肯定不是着凉那么简单。他早就发现母亲的身体不对劲了,只是母亲一直瞒着他。
“妈,我们去医院吧!现在就去!”林芒说着,就要扶母亲往门外走。
“别去,芒儿,别去。”母亲拉住他,喘着粗气说,“去医院要花钱,家里的钱还要给你交学费,还要买种子……妈真的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钱不重要,妈,你的身体才重要!”林芒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啊?”
母亲看着儿子焦急的样子,眼圈也红了。她伸手擦了擦林芒的眼泪,轻声说:“傻孩子,妈不会有事的。妈还要看着你考上大学,看着你出人头地呢。”
她顿了顿,又说:“芒儿,你喜欢播音,就好好学。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支持你。不管有多难,妈都陪着你。”
林芒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听着她虚弱的话语,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紧紧地抱住母亲,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努力,早日实现梦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可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悄然降临。母亲的身体,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而他的逐梦之路,也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
月光下,母子俩紧紧相拥,院子里的鸡已经睡着了,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林芒抱着母亲,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