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秋夜带着塞纳河的水汽与梧桐叶的清香,缓缓笼罩在左岸那座十九世纪建筑的外墙上。这里是法国最古老的艺术基金会所在地,今晚正举办年度慈善晚宴。巴洛克式的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浮动着香槟、香水与古老木地板混合的独特气息。
苏晚——或者说,温澜——站在二楼的弧形露台上,俯瞰下方衣香鬓影的人群。她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绒长裙,剪裁极简,却因肩部一道蜿蜒的银色刺绣而显得别致。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五年时间,将那个曾经在顾家别墅里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怕太响的苏晚,打磨成了眼前这个姿态从容、眼神沉静的女子。
“紧张吗?”身旁传来温和的男声。
陆予安递来一杯气泡水,他今晚穿着深灰色礼服,金边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沉稳。作为近年来在欧洲建筑界崭露头角的新锐,他也是基金会重点邀请的对象。
苏晚接过杯子,指尖冰凉。“有点。毕竟这是‘温澜’第一次在这么正式的场合公开亮相。”
“你准备好了。”陆予安的语气笃定,“过去三个月,你的策展方案让基金会那几位挑剔的老先生都点了头。今晚只是让更多人认识你而已。”
她轻轻吐了口气。是的,从两年前在苏富比夜场,她那幅署名“温澜”的抽象画意外拍出高价开始,到后来陆续被几家画廊代理,再到今年初受邀策划这个以“边缘与重生”为主题的当代艺术展——她一步步走出那场名为“苏晚”的死亡阴影,用颜料、线条和策展理念,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
只是没想到,基金会的年度晚宴竟会与顾氏集团的欧洲业务拓展产生交集。她早知道顾承渊的商业版图已延伸至海外,却未料到会在这里狭路相逢。
“他来了。”陆予安低声说。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大厅入口处一阵细微的骚动。顾承渊穿着一身黑色礼服走进来,身形挺拔如旧,只是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峻。五年时光似乎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将那份与生俱来的凌厉打磨得更加深刻。他身边跟着几位欧洲分公司的负责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所到之处,人们自然让开一条通道,目光或敬畏或探究地追随。
苏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尽管在拍卖会走廊已有过短暂交锋,但此刻在这样灯火辉煌的场合再见,那些被刻意冰封的记忆仍如潮水般涌来——水晶灯下的无声晚餐、书房里伪造的“罪证”、最后一次争吵时他眼中灼人的怒火、海边凌晨四点冰冷刺骨的风……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温澜?”陆予安察觉她的异样,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这个名字将她拉回现实。温澜。她是温澜。苏晚已经死在海里了,尸体都无法辨认。现在站在这里的是策展人温澜,与顾承渊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我没事。”她松开手指,对陆予安露出一个浅淡却得体的微笑,“我们下去吧,该去和几位赞助人打招呼了。”
她将手轻轻搭在陆予安伸出的臂弯里。这个动作自然而熟稔——过去两年,在许多需要女伴的场合,陆予安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出现,给予她支持却不越界。他是她在巴黎最初结识的朋友,是那个在她病中送来热汤、在她为策展方案焦头烂额时提供冷静建议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过去,只是安静地陪伴在她重建生活的每一步。
他们沿着弧形楼梯缓缓走下。墨绿色丝绒裙摆拂过台阶,那抹银色刺绣在灯光下流转着细微的光泽。不少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这对东方面孔的男女,气质出众,姿态亲密,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专业默契。
顾承渊正在与基金会主席交谈,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楼梯上的身影。
他的呼吸一滞。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她的装扮、发型、神态都已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但那个侧影、那走路的姿态、那微微低头时脖颈的弧度……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刺入他试图冰封的感知。
是她。
那个在拍卖会后用一句“女士,你认错人了”将他钉在原地的女人。那个私家侦探调查了数月却只得到一片“空白五年”的女人。那个夜夜入他梦来、却又在醒来后只留下满室空虚的幻影。
而现在,她正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唇角含笑,目光从容地与人寒暄。那个男人——陆予安,他记得这个名字。新锐建筑师,背景干净,才华横溢,在巴黎业界口碑颇佳。侦探的报告里提到过他,说是“温澜”在艺术圈的引路人之一。
顾承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香槟杯的细柄几乎要被他捏碎。
“顾先生?”基金会主席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
“失陪一下。”顾承渊将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盘上,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周围的人群仿佛自动模糊成背景,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墨绿色的身影。
苏晚正与一位荷兰收藏家交谈。对方对她提出的“废墟美学”概念很感兴趣,两人用法语交流着战后重建与艺术表达的关系。陆予安在一旁适时补充几句建筑视角的见解,气氛融洽而专业。
然后,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压迫感从背后逼近。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那种如影随形的冷冽气息,曾笼罩她整整三年。
“温澜小姐。”顾承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而克制。
苏晚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顾先生。晚上好。”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没有闪躲,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在看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商业伙伴。
顾承渊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这种彻底的陌生,比恨意更让他难以承受。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温澜小姐的策展方案,我略有耳闻,很有新意。”
“谢谢。”苏晚微笑,笑意未达眼底,“顾氏集团对艺术基金也有兴趣?我以为贵公司的重心一直在科技与地产。”
“艺术是很好的投资。”顾承渊的目光锁住她,试图从那平静的面具下找到一丝裂缝,“而且,基金会的一些理念,让人想起……故人。”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陆予安上前半步,姿态自然地介入对话:“顾先生对艺术投资有见解?我最近正好在做一个文化中心项目,或许有机会交流。”
顾承渊这才将视线转向他,眼神锐利如刀:“陆先生。久仰。听说你是温澜小姐在巴黎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予安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策展项目的重要顾问。”苏晚接过话头,手依然搭在陆予安的臂弯里,姿态亲昵而自然,“没有他的支持,‘边缘与重生’这个主题很难成型。”
“朋友。”顾承渊重复这个词,舌尖泛起苦涩。他想起侦探报告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两人在左岸咖啡馆对坐交谈、在画廊开幕式中并肩而立、在塞纳河边散步……每一张都刺眼。
“顾先生似乎对我们很好奇?”苏晚微微偏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上次在拍卖会后也是。难道我长得很像您某位故人?”
她问得如此直接,如此坦然,反而让顾承渊一时语塞。
像吗?不只是像。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可证据呢?那具无法辨认的女尸、那封字迹模糊的遗书、那五年彻底的空白……所有事实都指向苏晚已死。而眼前这个女人,有完整的身份证明、有在欧洲学习生活的记录、有逐渐积累的艺术成就。她的一切都合理得无懈可击。
除非……
“眼睛。”顾承渊忽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你的眼睛,看人时的神态,和她一模一样。”
苏晚的笑意深了些,却更冷了:“顾先生,这种搭讪方式在法国可能不算新鲜。如果没别的事,我们还要去见几位赞助人。失陪。”
她轻轻拉了拉陆予安,转身欲走。
“苏晚。”
这个名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的背影僵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到顾承渊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她没有回头,只是脚步略顿,然后更坚定地向前走去,仿佛根本没听见。
陆予安却回过头,看了顾承渊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警告,有怜悯,还有一种深沉的了解。然后他快步跟上苏晚,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摇摇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顾承渊站在原地,看着那墨绿色的身影融入人群,与各色人物谈笑风生。她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明亮,与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着头、连笑容都带着怯意的苏晚判若两人。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的疑窦就越深。
晚宴继续进行。慈善拍卖环节,顾承渊以高出估价三倍的价格拍下了一幅当代油画,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上台领取捐赠证书时,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台下某个角落——苏晚正与基金会的一位理事交谈,偶尔点头,偶尔微笑,自始至终没有朝他这边看一眼。
之后是舞会环节。乐队奏起舒缓的华尔兹,一对对男女滑入舞池。
顾承渊看见陆予安向苏晚伸出手。她将手放在他掌心,两人步入舞池。陆予安的舞步稳健而优雅,苏晚跟随他的引领,墨绿色裙摆旋转开合,那抹银色刺绣划出流动的光弧。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她忽然笑起来,眉眼弯弯,那是顾承渊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他记得苏晚也会跳舞。是他们结婚第一年,顾家举办的圣诞舞会上,他被迫与她跳了一支舞。她紧张得手心出汗,脚步僵硬,全程低着头不敢看他。那时他只觉得厌烦,觉得她上不了台面。
可现在,她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舞姿轻盈,神态自若,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样的灯光下。
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不,不只是嫉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恐慌——如果她真的是苏晚,那这五年她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如果她不是,那为什么每一个细节都像在凌迟他早已破碎的回忆?
一支舞结束,苏晚似乎有些累了,对陆予安说了句什么,朝露台方向走去。
顾承渊立刻跟了上去。
露台上人不多,秋夜的凉风拂面而来,稍稍吹散了室内的燥热。苏晚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塞纳河的粼粼波光,手里端着一杯清水。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是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顾先生还有事?”
“我们谈谈。”顾承渊走近,在她身侧停下,保持着一个不至于冒犯却又能看清她表情的距离。
“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可谈的。”苏晚的语气冷淡,“如果您是对我的策展项目有兴趣,可以联系基金会预约正式会议。如果是私事……我想我们之间没有私事可言。”
“没有吗?”顾承渊盯着她的侧脸,“苏晚,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苏晚终于转过身,正视他。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
“顾先生,我理解失去至爱的痛苦可能导致一些……幻觉。但请您看清楚,我是温澜,一个在巴黎生活了五年的策展人。您口中的苏晚,如果我没记错新闻的话,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对着一个陌生人反复呼唤亡妻的名字,不仅不尊重我,也不尊重逝者。”
她说得条理清晰,字字诛心。
顾承渊却忽然笑了,那笑容苦涩而苍凉:“陌生人?苏晚,你或许能改变外貌、身份、甚至性格,但有些东西是改不掉的。你紧张时会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食指关节——就像你现在这样。你思考时会微微咬住下唇内侧——刚才你和那位收藏家交谈时做了三次。你甚至……”
他忽然伸手,快如闪电地触向她耳后。
苏晚猛地后退,但已经晚了。他的指尖擦过她的皮肤,停留在那颗小小的珍珠耳钉旁。
“这里,”顾承渊的声音沙哑,“有一道很浅的疤痕,是小时候被树枝划伤的。苏晚有,你也有。”
露台的灯光昏暗,那道疤痕极其细微,连陆予安都未必注意到。可顾承渊记得——结婚第一年某个夜晚,她发烧说胡话,他不得已照顾她时,曾无意中看见。
苏晚的脸色终于变了。她抬手捂住耳后,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但那裂痕很快被更深的冰层覆盖。
“巧合而已。”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仍坚持着,“顾先生,您的行为已经构成骚扰。如果您再不离开,我会叫保安。”
“叫吧。”顾承渊反而向前一步,将她困在自己与栏杆之间,“把所有人都叫来,让大家都看看,顾承渊是如何纠缠一个‘陌生人’的。我不在乎。”
他的目光灼热而偏执,带着五年积压的痛苦与困惑,几乎要将她烧穿。
苏晚握紧了栏杆,指节泛白。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木质香调,混合着淡淡的酒气——那是她曾经夜夜等待、却从未等来的气息。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窒息般的痛楚。那些冷暴力、那些误解、那些绝望的夜晚……
“顾承渊。”她终于不再用敬称,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放过我吧。苏晚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现在站在这里的,是重活一次的温澜。我和你,和过去,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句话,等于承认。
顾承渊的瞳孔剧烈收缩。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她承认的瞬间,巨大的冲击仍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为什么……”他喉咙发紧,“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五年杳无音讯?你知道我……”
“你知道我什么?”苏晚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你知道我躺在雨夜的急诊室里,失去孩子时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我被所有人指责背叛、却连辩解的证据都被销毁时有多绝望吗?你知道我站在海边,觉得整个世界都没有容身之处时,在想什么吗?”
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泣血。
“顾承渊,你从来不知道。你只相信你看到的‘证据’,只相信沈清歌的眼泪,只相信你自己的判断。苏晚对你来说,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签了契约、该乖乖待在笼子里的所有物。”
她深吸一口气,将涌上眼眶的酸涩逼回去。
“所以,我逃了。用死亡逃出那个囚笼。这五年,我一点一点把自己拼回来,学艺术,学策展,学怎么做一个有尊严的人。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也很珍惜现在身边的人。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说完,她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室内走去。
顾承渊僵在原地,耳边回荡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他已经血肉模糊的心脏。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看着陆予安迎上去,看着她对那个男人露出疲惫却信赖的微笑,看着他们并肩离开……
露台上的风越来越冷。
顾承渊缓缓蹲下身,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五年了。他以为最痛的是看到法医报告的那一刻,是葬礼上面对空棺材的那一刻,是每个深夜对着旧照片饮酒至天明的那一刻。
可现在他才明白,那些痛都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因为她还活着,却已经与他无关。
她挽着别人谈笑风生,走向没有他的未来。
而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大厅内,音乐依旧悠扬,灯火依旧辉煌。晚宴还在继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是某个角落,顾承渊的世界,在这一夜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