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7:44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顾承渊被手机震动惊醒。

他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漆黑。水晶吊灯早已熄灭,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城市最后的光污染。这间主卧大得空旷,即使已经住了三年,他依然会在某些时刻感到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就像此刻,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而屏幕上的名字让他瞬间清醒。

“沈清歌”。

他皱眉,接通电话,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什么事?”

“承渊,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沈清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背景里隐约有海浪声,“我刚刚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是苏晚发来的。我觉得……不太对劲。”

顾承渊坐起身,丝绸被单滑落:“她发了什么?”

“我转发给你。你看一下。”

几秒后,一条短信出现在顾承渊的手机屏幕上:

“清歌姐,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请帮我转告顾承渊,玫瑰园的钥匙在书房第三个抽屉里。还有,告诉他,那幅《囚鸟》我画完了,放在画室北墙的柜子里。对不起,也谢谢你。”

顾承渊盯着屏幕,心脏莫名一紧。

“这短信是什么时候发的?”他问,声音已经彻底清醒。

“凌晨两点十九分。我睡着了没看到,刚刚起夜才发现的。”沈清歌停顿了一下,“承渊,苏晚是不是……情绪不太稳定?你们昨天是不是又吵架了?”

顾承渊没有回答。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径直走向苏晚的房间。

昨天晚上的争吵还历历在目——如果那能算争吵的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在质问,而她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最后他说了什么?

“苏晚,你就像这栋房子里的一个摆设。三年了,我甚至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而她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水杯,玻璃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快就不会了。”她当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以为那又是她惯常的、消极的抵抗。

现在想来,那句话里藏着别的意味。

苏晚的房门紧闭。顾承渊敲了敲,没有回应。他转动门把手——门没锁。

房间里整洁得过分。床铺平整,窗帘拉开一半,月光洒在空荡荡的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都不见了。他打开衣柜,里面只剩下几件他买给她的、她从未穿过的昂贵礼服,而她自己的衣服全部消失了。

梳妆台抽屉里有一本素描本。顾承渊翻开,里面全是速写:窗外的树、枯萎的玫瑰、空椅子、他的侧脸(画得很潦草,像是匆匆几笔)、还有无数只鸟——关在笼子里的,试图撞向玻璃的,折断翅膀的。

最后一页是一幅完整的画,标题写着《囚鸟·终》。

画中是一只终于飞出笼子的鸟,但它的翅膀滴着血,背景是暴风雨将至的灰色天空。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自由需要代价,而我已付清。”

顾承渊合上素描本,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陌生的钝痛。他拿出手机,拨打苏晚的电话。

关机。

他连续打了三次,都是冰冷的机械女声。

“承渊?”沈清歌还在电话那头,“你找到她了吗?”

“她不在房间。”顾承渊说,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东西都收拾走了。”

“什么?”沈清歌听起来很惊讶,“她……她离家出走了?要不要报警?”

顾承渊没有回答。他快步走向书房,打开第三个抽屉——里面果然躺着一把黄铜钥匙,系着褪色的蓝色丝带。这是玫瑰园的钥匙,三年前结婚时他随手给她的,她从未用过。

他又冲向画室。

画室在北翼,是这栋别墅里阳光最好的房间,但他记得苏晚很少来这里。推开门,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北墙的柜子门虚掩着,他拉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幅画。

不是素描,而是油画。

画布上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站在悬崖边,面朝大海,长发被风吹乱。天空是压抑的深灰色,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白色的泡沫。女人的脚下散落着玫瑰花瓣,但那些花瓣正在被潮水卷走。

画的右下角签着“苏晚”,日期是昨天。

顾承渊盯着这幅画,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他猛地转身,冲出画室,在走廊里差点撞上闻声赶来的管家陈伯。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苏晚什么时候离开的?”顾承渊问,声音严厉。

陈伯愣了一下:“太太?我……我不清楚。昨晚十点左右我看到她在花园里散步,之后就没注意了。她不在房间吗?”

“备车。”顾承渊说,已经朝楼梯走去,“去海边。”

“海边?这个时间?”陈伯看了眼墙上的钟——凌晨四点零三分,“先生,出什么事了?”

顾承渊没有解释。他冲回房间,抓起一件外套,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保安室的电话。

“顾先生,监控显示,太太在昨晚十一点十七分独自离开了别墅区。她背着一个背包,朝东边的海岸线方向走了。”

“为什么不报告?”顾承渊厉声问。

“太太经常晚上散步,我们以为……”保安的声音有些惶恐。

顾承渊挂断电话,冲下楼。陈伯已经让司机把车开到门口,黑色的宾利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先生,需要报警吗?”陈伯追出来问。

“先不用。”顾承渊拉开车门,“等我消息。”

车子驶出别墅区,沿着滨海公路向东疾驰。凌晨四点的城市还在沉睡,路灯在车窗上投下快速移动的光斑。顾承渊盯着前方黑暗的道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在顾家老宅的书房里,他的父亲顾振华坐在红木书桌后,语气平静地宣布:“苏晚的父亲救过我的命。现在苏家有难,我们必须帮忙。娶她,给她顾太太的名分,三年后如果你们还是无法相处,可以离婚,她会得到一笔足够她余生无忧的补偿。”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

冷笑。不屑。觉得荒谬。

“所以我要用我的婚姻来报恩?”他记得自己当时这么说,“爸,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了。”

“这是承诺。”顾振华看着他,“顾家人重诺。而且,苏晚那孩子我见过,安静,懂事,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添麻烦。

顾承渊扯了扯嘴角。是啊,这三年苏晚确实没添过任何麻烦。她安静得像这栋房子里的影子,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她学会了所有上流社会的礼仪,能在宴会上得体地微笑,能记住每一个重要人物的喜好,甚至能在他需要的时候,配合演出一对恩爱夫妻的戏码。

但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除了那些他买的衣服,她自己的衣物都是素色),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每次问起,她都说“随便”),不知道她的梦想是什么(她大学学的是艺术,但结婚后就再没提起过),不知道她为什么总在深夜站在阳台发呆。

他只知道,她有一双过于安静的眼睛,安静到让他有时会感到不安。

“先生,快到东海岸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承渊看向窗外。天色依然漆黑,但东方的海平面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车子在沿海公路边停下,他推开车门,海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和凌晨的寒意。

“在这里等着。”他对司机说,然后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走向通往海滩的石阶。

东海岸这一带多是礁石区,不是旅游沙滩,平时很少有人来。石阶很陡,边缘长满滑腻的青苔。顾承渊小心地往下走,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照亮潮湿的岩石和偶尔窜过的小螃蟹。

下到海滩时,潮水正在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沙地。他用手电筒照向四周——空无一人。

“苏晚!”他喊了一声。

只有海浪声回应。

他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光束扫过礁石、沙地、被冲上岸的海藻。走了大约十分钟,他注意到前方一块巨大的礁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是一个深蓝色的背包。

顾承渊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认得这个背包,是苏晚用了好几年的旧包,边缘已经磨损。

背包旁边,沙地上有一片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海水边缘,然后消失了。

顾承渊蹲下身,打开背包。里面有几件叠好的衣服、一个钱包(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和少量现金)、一本速写本、还有一部关机的手机。他在侧袋里摸到一个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密封的防水袋。

防水袋里装着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两个字:遗书。

顾承渊的手抖了一下。他撕开防水袋,取出里面的信纸。信纸是普通的A4纸,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是苏晚的笔迹。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自由了。

不要找我,也不必愧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三年,谢谢你给我一个栖身之所。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至少给了我时间,让我能够安排好一些事情。父亲的医疗费,弟弟的学费,这些恩情我记得。

但我太累了。

每天扮演顾太太,就像穿一件不合身的华服,勒得我喘不过气。我必须注意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生怕给顾家丢脸,生怕让你难堪。我学会了在宴会上微笑,学会了品评红酒,学会了分辨真假珠宝,却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我原本是什么样子呢?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只记得曾经喜欢画画,喜欢在海边捡贝壳,喜欢看日出,喜欢在雨里散步。但这些‘喜欢’在这三年里都被一点点磨掉了。顾太太不能像个孩子一样捡贝壳,不能独自在雨里散步,不能在海边待到日出——那不合规矩。

你昨天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了很久,答案是:我想要消失。

不是死亡,是消失。从这个角色里消失,从这栋华丽的牢笼里消失,从你的生命里消失。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呼吸。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还活着,请不要来找我。就当那个叫苏晚的女人真的死在了今天凌晨的海里。活下来的会是另一个人,一个自由的人。

最后,有几件事需要交代:

1. 玫瑰园的钥匙还给你。那幅《囚鸟》也留给你。算是我对这三年的一点纪念。

2. 我带走了一些自己的东西,但顾家买给我的首饰、衣服、包,都留在衣帽间了。清单在梳妆台第一个抽屉里。

3. 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字,放在书房你的书桌上。财产分割部分我勾选了‘放弃所有权利’,你直接提交给律师就好。

4. 请帮我照顾弟弟苏晨到他大学毕业。这是他学校的联系方式。他是个好孩子,不该因为我的选择受影响。

5. 不要责怪任何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再见,顾承渊。

祝你未来幸福,找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顾太太。

苏晚

于凌晨一点”

信纸在顾承渊手中微微颤抖。他反复读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

“自由了”。

“太累了”。

“华丽的牢笼”。

“消失”。

这些词句在他脑海中盘旋,混合着昨晚她最后那个平静的眼神。当时他以为那是顺从,是麻木,现在才明白,那是决绝。

他猛地站起身,手电筒的光束扫向海面。潮水还在退,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发出永恒的、催眠般的声音。东方的那线灰白正在扩散,天空开始从漆黑转向深蓝。

“苏晚!”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在海风中破碎。

没有回应。

他冲向海水边缘,冰凉的海水立刻浸湿了他的裤脚。他用手电筒照向海面,光束只能穿透几米,更远处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先生!”司机的喊声从石阶方向传来。他大概是等不及,也下来了。

顾承渊没有回头。他继续沿着海岸线往前走,手电筒的光束疯狂地扫过每一块礁石、每一片阴影。他的心跳得很快,一种陌生的恐慌在胸腔里蔓延。

他想起结婚第一年,有一次苏晚发烧,烧到三十九度五。他当时在国外开会,是陈伯打电话告诉他的。等他三天后回来时,她已经退烧了,正坐在花园里看书。他问她怎么不告诉他自己病了,她只是淡淡地说:“不是什么大事,不想打扰你。”

他当时觉得她懂事。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疏离。她从未真正把他当作可以依靠的人。

他又想起去年她的生日。他让秘书订了餐厅和礼物,但当天临时有个重要会议,他迟到了两个小时。到餐厅时,她还坐在那里,面前的水杯已经空了。他道歉,她说“没关系,工作重要”。他拿出礼物——一条钻石项链,她接过,礼貌地说谢谢,然后整个晚餐都在沉默中度过。

他当时觉得她无趣。

现在看着手中的遗书,他才明白,那种沉默不是无趣,是失望累积到极点后的放弃。

天空越来越亮,深蓝变成了灰蓝,云层边缘染上了淡淡的金色。日出就要来了。

顾承渊终于停下脚步。他已经沿着海岸线走了将近一公里,除了那个背包和那些消失在海里的脚印,再没有其他痕迹。

司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先生,要不要报警?或者叫搜救队?”

顾承渊看着海面。潮水已经完全退去,露出更大片的沙滩。那些脚印早已被海浪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遗书,最后一句话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就当那个叫苏晚的女人真的死在了今天凌晨的海里。”

“先生?”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顾承渊沉默了很久。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咸湿的空气灌进肺里。他想起苏晚画的那幅《囚鸟·终》,想起画中那只滴着血飞向暴风雨的鸟。

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报警吧。”

“就说……顾太太失踪了。”

上午九点,顾家别墅已经乱成一团。

警察来了,搜救队也出动了,海岸线被封锁,潜水员在下水搜寻。顾振华和顾承渊的母亲林婉也赶来了,脸色凝重。

“怎么会这样?”林婉拉着顾承渊的手,眼睛红红的,“那孩子怎么会想不开?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顾承渊没有回答。他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摆着那封遗书和那个背包。警察已经看过了,正在做记录。

“顾先生,根据现场痕迹和这封遗书,初步判断您太太可能是自杀。”一位中年警察语气谨慎地说,“但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搜寻和调查。您最近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行为?”

异常行为?

顾承渊回想。这一个月来,苏晚似乎比平时更安静。她花了更多时间在画室,有时他深夜回来,还能看到画室亮着灯。她吃得很少,瘦了不少。有一次他半夜醒来,发现她不在床上,后来在阳台找到她,她正望着夜空发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看看星星”。

当时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侧脸苍白得像瓷器。

他以为那只是她惯常的多愁善感。

“她最近在画画。”顾承渊说,声音干涩,“一幅叫《囚鸟》的画。”

“还有其他吗?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见过什么人?”

顾承渊摇头。这三年,苏晚的生活简单到乏味:家里、偶尔的社交活动、去医院看她父亲(直到去年她父亲去世)、去学校看她弟弟。她没有朋友,至少没有他认识的朋友。

警察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去查看监控和询问佣人。顾承渊坐在原地,看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空。

阳光很好,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盛。那是苏晚打理的——她唯一对这栋房子表现出兴趣的地方。她会在清晨给玫瑰浇水、修剪枝叶,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他从未问过她为什么喜欢玫瑰。

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承渊。”顾振华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有责任。当初不该逼你娶她。”

顾承渊依然沉默。他拿起那封遗书,又读了一遍。

“我太累了。”

“每天扮演顾太太,就像穿一件不合身的华服。”

“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呼吸。”

每一个字都在控诉,控诉这三年,控诉这段婚姻,控诉他。

“她留下的离婚协议呢?”顾振华问。

“在书房。”顾承渊说。早上警察来之前,他已经去看过了。协议就放在他书桌正中,她签了字,日期是昨天。财产分割部分,她果然勾选了“放弃所有权利”,包括这三年他给她的副卡、珠宝、甚至那栋他父亲过户到她名下的郊区小公寓。

她什么也没要。

只带走了几件旧衣服和一本速写本。

“那孩子……”顾振华摇摇头,眼眶也有些发红,“太倔了。”

倔吗?顾承渊想。这三年,他从未觉得苏晚倔。她总是顺从的,安静的,像一株没有声音的植物。但现在看来,那种安静本身就是一种倔强——倔强地保持最后一点自我,倔强地不向他求助,倔强地独自承受一切,直到承受不住。

“先生。”陈伯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这是在太太衣柜最里面找到的。压在衣服下面。”

顾承渊接过盒子。是一个普通的纸盒,打开,里面是一些零碎的东西:几枚在海边捡的贝壳(已经有些褪色)、一叠明信片(都是风景,没有写字)、一条手工编织的手链(粗糙,但颜色搭配得很好)、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本。

他拿起日记本,翻开。

日记不是每天记的,断断续续,最早的一篇是三年前,他们结婚的那天。

“9月12日,晴

今天结婚了。

婚礼很盛大,来了很多人。顾承渊很帅,但他没有笑。我也没有。

晚上他睡在客房。也好,我们都不习惯陌生人。

爸爸的手术费有着落了。弟弟也能继续上学。

这就够了。”

“10月5日,阴

顾承渊今天带我去参加宴会。我穿了一件蓝色礼服,他说颜色太暗。

我记住了,下次不穿蓝色。

宴会上很多人来敬酒,叫我顾太太。这个称呼听起来很陌生。

回家时在车上,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