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圜丘时,玉琮在哭。
不是声音的哭泣——石制的祭祀礼器发不出声音。是能量的哭泣:秦洛踏进石室的第一步,就感到空气的质感变了。不再是那种恒定的、温和的能量脉动,而是一种紊乱的、悲伤的震颤,像心脏在抽搐。
他放下背包,快步走到下层石室入口。石板盖得好好的,但缝隙里渗出过于明亮的乳白色光,还夹杂着断续的紫红色闪动,像坏掉的霓虹灯。
北斗跟在他身后,牧羊犬的耳朵向后紧贴,喉咙里发出困惑的低鸣。它显然也感觉到了异常。
秦洛掀开石板,顺着石梯下去。
玉琮石台依旧立在石室中央,但上面的鸽蛋大地乳石珠——那颗原本稳定悬浮在琮体内的能量核心——此刻正在疯狂旋转。旋转速度是平时的十倍以上,快得几乎看不清实体,只留下一道乳白色的光轨。而石珠内部的光晕,不再和谐地流转,而是分裂、对冲、迸溅,像一锅煮沸的牛奶。
更糟的是,玉琮本身在开裂。
石质的琮体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从顶端的开口向下蔓延,每一道裂缝里都渗出暗紫色的光——不是地乳的乳白,也不是隐山寺水晶的淡紫,而是一种污浊的、带着锈迹和焦痕的暗紫,像是被污染的能量。
秦洛立刻想起隐山寺毁灭的记忆回响中,那种从天空降下的紫黑色云层。是同一种东西吗?地脉系统的“炎症”或“癌变”?
他举起探针。读数疯狂跳动:+4.8 G,+5.2 G,+3.9 G,+6.1 G……完全不稳定。频谱图上挤满了杂乱的尖峰,从极低频到超高频,没有任何规律,像是整个系统的“心电图”正在室颤。
玉琮在呼应什么?或者说,在被什么干扰?
秦洛迅速思考。他们离开圜丘去隐山寺,来回用了将近十天。这段时间,圜丘节点处于无人维护的状态。而外部世界,风季正在临近,地脉能量整体处于活跃甚至紊乱期。
更重要的是,他们刚刚在隐山寺做了一件事:疏通了淤塞千年的节点,重启了那里的能量循环。这就像是给地脉网络做了一次局部“手术”,虽然疏通了隐山寺,但可能打破了整个区域原有的能量平衡。
而圜丘和隐山寺,显然是有联系的——地脉图上,两个光点之间有清晰的脉络连接。一个节点的剧烈变动,必然会影响到与之相连的其他节点。
玉琮的异常,可能就是隐山寺重启引发的“连锁反应”。
但为什么是“悲伤”的震颤?能量没有情绪,除非……
秦洛想起苏瑾论文里的一段话:“地脉不仅记录地质和气候信息,也可能被动吸收智慧生命的情感印记。强烈、持久、大规模的情绪波动,如战争恐惧、集体焦虑、文明绝望,可能以某种方式‘污染’能量流,形成负反馈循环。”
难道玉琮在吸收某种……情感污染?
他来不及深究。当务之急是稳定玉琮,否则这个节点可能崩溃,那么圜丘将失去能量庇护,暴露在风季的威胁下。
秦洛从背包里取出那枚鸽蛋大小的地乳结晶——这是玉琮石珠的“姐妹”,来自同一矿脉,能量同源。按照能量共鸣原理,用它应该能安抚玉琮的紊乱。
但怎么用?直接放进去?替换掉那颗正在发疯的石珠?
他看了一眼玉琮内部。旋转的石珠已经快成了一道光,看不清实体,贸然伸手可能会被高速旋转的能量场伤到。
需要先减速。
秦洛转向北斗。“帮我。”
北斗走上前,在玉琮石台前坐下。牧羊犬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那种深沉的、与能量场同步的呼吸。它的晶体鳞片开始发光,湛蓝的光晕从身体表面升起,形成一个柔和的能量场。
这个场与玉琮的能量场接触、交织。
起初是排斥。玉琮的紊乱能量像受惊的野兽,猛烈冲击北斗的场。北斗的身体颤抖,但呼吸节奏不变。
然后,渐渐适应。北斗的场开始模仿玉琮的脉动频率——不是模仿现在的紊乱频率,而是模仿它记忆中玉琮正常时的频率。秦洛看到,北斗眼睛里的蓝光在快速变幻,像是在搜索、匹配、调谐。
就像给一台失控的发动机寻找正确的怠速。
三十秒后,玉琮的旋转速度开始下降。
从疯狂的光轨,逐渐慢下来,变成可见的高速旋转,再慢,变成正常的旋转速度,最后,几乎静止,只在原位微微颤动。
石珠内部的光晕也平息下来,不再分裂对冲,重新恢复和谐的流转。只是颜色……不再是纯粹的乳白,而是掺杂了一丝极淡的暗紫色,像牛奶里滴了一滴墨水。
玉琮表面的裂纹停止了蔓延,但已经形成的裂纹还在,渗出暗紫光。
秦洛抓住机会,伸手进入琮体内部。指尖触碰到石珠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刺痛——不是物理刺痛,而是能量层面的“灼伤”。那颗石珠内部已经积累了大量的负面能量。
他小心地取出石珠。珠子在手心依然温热,但触感变得粗糙,表面出现了细微的、像风化般的蚀痕。
他将准备好的、完好的地乳结晶放入琮体。
新石珠悬浮起来,开始缓慢旋转,散发出纯净的乳白色光。光晕流入玉琮的裂纹,像胶水般渗入,暂时封住了裂缝。暗紫色的渗出停止了。
玉琮稳定下来。
探针的读数回落到+2.1 G,虽然比之前的+1.5 G略高,但至少稳定了。频谱图上的杂乱尖峰大部分消失,只剩下几个主要的、有规律的峰值。
危机暂时解除。
秦洛长出一口气,这才感到胸口皮肤下的麻痹感加剧——地乳疗愈的精神代价还没过去,刚才的紧张又加重了负担。他靠着石台坐下,喘息。
北斗走过来,卧在他身边。牧羊犬的状态好一些,但晶体鳞片的光明显黯淡了,刚才的调谐消耗很大。
“谢谢。”秦洛低声说,摸了摸北斗的头。
他在石室里休息了半小时,等体力稍微恢复,才回到上层。
接下来的一整天,秦洛都在做两件事:休养,和研究地脉图。
休养主要是进食和睡眠。他煮了最后一点熏麂肉,加了收集到的野菜和蘑菇,做了一锅浓汤。和北斗分食后,他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深度无梦的睡眠,是精神恢复的唯一方式。
醒来时是次日清晨。胸口皮肤下的麻痹感减轻了,但没完全消失。头脑清醒了许多,思考能力恢复。
他开始研究地脉图。
石板铺在石室中央的地面上,晨光从穹顶开口斜射而入,正好照亮图面。秦洛盘腿坐在图前,北斗卧在他旁边,脑袋搁在前爪上,眼睛也盯着石板。
图上,隐山寺的光点已经稳定下来,亮度甚至比之前更强——疏通过后,能量流动更顺畅了。圜丘的光点相对黯淡,但至少还在发光。
而他的目光,主要落在两个区域。
第一,是西北方向,距离隐山寺约一百五十公里处,那个标记为“龙门”的光点群。
不是单个光点,而是一组光点——大约七八个,排列成某种特殊的几何形状:中心一个较大的光点,周围六个较小的呈六边形分布,最外围还有一个更黯淡的光环。整体看起来像一朵花,或者一个……雪花?
“龙门”两个字刻在中心光点旁边。字迹古朴,与隐山寺的铭文风格一致,应该是同一时期的标注。
秦洛用手指丈量距离。从隐山寺到龙门,直线距离大约一百五十公里,但实际路线要绕山避水,可能超过两百公里。按照他现在的行进速度,如果沿途没有太严重的阻碍,大约需要十到十五天。
但阻碍肯定会有。地脉图显示,从隐山寺到龙门之间,有大片区域标注着波浪线符号——苏瑾论文里解释过,那是“能量紊乱区”的标记。可能意味着蚀骨风频发、晶化程度极深、或者其他未知危险。
而且,龙门本身可能不是简单的地脉节点。从光点群的排列看,那更像是一个“枢纽”——连接多个次级节点的大型能量中心。隐山寺老僧在记忆回响中说:“龙门之秘,非止于此……”暗示那里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秦洛的第二个关注点,在地脉图的边缘。
不是龙门所在的方向,而是更远——在图的西北偏西方向,几乎贴着石板边缘的地方,有一片极其黯淡的光点群。光点数量很多,但每一个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像即将熄灭的余烬。而且,这些光点的排列杂乱无章,不像龙门那样有规律,更像是一片……废墟?或者崩溃后的残骸?
而在这片黯淡光点群的边缘,就是那个现代标注:
“S.J.”
两个字母,刻痕很新。秦洛用指尖抚摸——刻痕深度与其他古文字相当,但边缘更锋利,没有千年风化的圆润感。使用的工具可能不是石器或青铜,而是更坚硬的金属。
苏瑾来过这里?还是她把地脉图带出去过,做了标注再放回来?
更关键的是,她为什么标注这片几乎熄灭的光点群?那里有什么特殊意义?
秦洛打开苏瑾的论文集,快速翻阅,寻找任何可能与“S.J.”相关的记录。
在附录的田野笔记部分,他找到了一段话:
“根据第七次勘探数据,昆仑山脉西侧存在一片‘死区’——地脉信号极其微弱,几乎检测不到。但奇怪的是,在死区边缘,偶尔能捕捉到极其短暂的、高强度的能量脉冲,像是垂死节点的最后挣扎。这些脉冲的频率特征与已知节点完全不同,可能代表着一种……不同的地脉结构?或者,是某种‘人工干预’的残留?”
旁边有一行小字批注:“如果地脉是人体的经络,那么死区就像是坏死的组织。但坏死组织边缘的炎症反应,可能提示感染源或修复可能。S.J.,建议重点监测。”
是她自己的批注。用名字缩写。
所以,“S.J.”标注的那片黯淡光点群,就是笔记里说的“死区”。而她认为那里值得“重点监测”。
为什么?
秦洛继续翻。在另一页,有一张手绘的示意图,标题是“地脉网络崩溃模型”。图上画着一个完整的网络,中心是“昆仑”枢纽,周围辐射出几条主脉,主脉再分出次级脉络。而在网络的边缘,有几处被红笔圈出的区域,标注着“早期崩溃点”。
其中一处早期崩溃点的位置,与地脉图上那片黯淡光点群大致吻合。
苏瑾的推测是:地脉系统的全面紊乱,不是同时发生的,而是从某些边缘节点开始崩溃,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内传导。而“死区”,可能就是最早崩溃的那批节点。
那么,去那里有什么用?看废墟?收集崩溃的教训?
还是说……那里可能隐藏着系统崩溃的“原因”?或者,在崩溃的废墟中,可能还残留着某些关键信息,甚至修复的可能?
秦洛合上书,看向地脉图。
他现在面临一个选择:去龙门,还是去“S.J.”标注的死区?
龙门在西北,距离较近,光点明亮,可能是一个依然在运转的关键枢纽。按照隐山寺老僧的暗示,那里可能藏着更深的地脉秘密,甚至可能是通往“昆仑”的门户。
而死区在更远的西北偏西,距离未知,光点几乎熄灭,风险极高,但可能藏着苏瑾留下的线索,或者系统崩溃的真相。
两个方向,两种可能。
秦洛闭上眼睛,让思绪沉淀。
他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当你不知道该选哪条路时,选那条能让你学到更多的路。”
去龙门,可能获得力量、知识、甚至修复地脉的方法。
去死区,可能获得真相——关于这场灾难如何开始,关于苏瑾的下落,关于这个世界的过去。
而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真相。
秦洛睁开眼睛,手指点在地脉图的“龙门”光点上。
“先去这里。”他对北斗说,“龙门是明确的节点,距离相对近,可能安全一些。我们可以在那里获得更多信息和资源,然后再决定是否去死区。”
北斗抬头看他,眼神表示同意。
决策已定。
接下来的三天,秦洛都在为前往龙门做准备。
物资方面:他熏制了剩余的麂肉,风干了一些野菜和蘑菇,装满三个水壶(两个铜制,一个塑料)。改造弩重新制作了十支箭——这次用的是在隐山寺附近找到的黑曜石片做箭头,更锋利,且对晶化生物可能有额外伤害。燃烧瓶原料不足,他只做了一个。
装备方面:他用晶化豹的皮和筋,缝制了一件简易的护胸和护腿——豹皮本身的晶体层能提供一定的防护。给北斗也做了一件护颈,保护要害。地乳结晶:他还有四枚完整或接近完整的一枚鸽蛋大小(替换玉琮那颗污染的),两枚核桃大小(隐山寺得到),一枚消耗过的(密道获得)。这些必须谨慎使用。
最重要的是知识准备。
秦洛反复研究地脉图上龙门周边的地形。从图上看,龙门位于一片山脉的环抱中,有一条河流从西北方向流入,穿过龙门区域,向东南流出。典型的“山环水抱”格局,但规模比隐山寺大得多。
图上还标注了几个小字:龙门河络。以及一句警告:“非心正意平者,不可渡河络;非知古通今者,不可叩天门。”
河络,应该是指地下河网络。天门,可能是龙门核心区域的入口。
心正意平,知古通今——听起来像是某种……资格测试?
秦洛把这些都记在木板上。
第三天傍晚,一切准备就绪。
秦洛站在圜丘顶部的露天平台,最后一次眺望东方——他们来时的方向。废墟城市在暮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像巨兽的骨骸。
然后他转身,望向西北。
龙门的方向,天际线处,云层透着异常的金红色,像永不熄灭的野火。
风季的气息,越来越浓。
北斗走到他身边,坐下,同样望着西北。牧羊犬的眼睛里,蓝光与远方的金红云层形成奇异的对比。
“明天出发。”秦洛说。
北斗轻轻吠了一声。
夜色渐深。秦洛回到石室,在玉琮旁躺下。新换的地乳石珠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能量场稳定温和。
他闭上眼睛,最后回想了一遍计划。
路线:先向西北,沿着丘陵地带行进约八十公里,抵达一条标记为“古河道”的干涸河床。然后沿河床向北,进入山区,最终抵达龙门外围。
预计时间:十到十五天。
风险:能量紊乱区,可能的晶化兽群,未知的天气异常,以及龙门本身可能存在的机关或考验。
但必须去。
不仅因为地图,不仅因为老僧的嘱托。
更因为,在末世生存了七年之后,秦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在被动逃避灾难,而是在主动探索真相。
这种感觉,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
微弱,但真实。
身旁,北斗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悠长。
秦洛也沉入睡眠。
而在梦中,他再次看到了那条路——从隐山寺指向龙门,在星光下延伸,清晰无比。
路的尽头,那扇“天门”缓缓打开,门内是耀眼的光。
光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转过身,似乎在等待。
秦洛看不清那张脸。
但他知道,答案就在那里。
等待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