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0:14:15

殿内一时静谧,只余沈知意小口咀嚼点心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她吃得专注,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储存粮食的、心无旁骛的小动物。

容恒并未再拿起第二块点心,只是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她身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沉默的陪伴,甚至觉得,比起一个人面对堆积如山的奏折,或是与那些心思各异的臣工周旋,眼前这幅带着烟火气的、简单的画面,更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看她吃东西,似乎成了一种奇特的解压方式。

终于,沈知意满足地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又端起那杯冰镇的桂花乌梅饮小心地喝了几口,解了甜腻。

她放下杯子,用丝帕仔细擦了擦嘴角和手指,动作恢复了大家闺秀的优雅。

她抬起头,看向容恒。

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变得十分清明,甚至带上了一种罕见的、极其认真的神色。

“陛下,”她开口,声音比刚才轻缓了许多,却字字清晰,“臣妾……真的谢谢您。”

容恒眉梢微动,等着她的下文。

沈知意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组织着语言:“谢谢您……愿意准了臣妾的请求。或许在您看来,这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甚至……可能有些不成体统。但对臣妾来说,能免去那些不必要的繁琐,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真的……很重要。”

她重新抬起眼,目光澄澈而真诚,“所以,真的很感谢您。”

她不是在客套,也不是在刻意讨好。

她是真的在为这份“被应允的自由”而感激。

这份感激,是她骨子里对简单快乐生活的向往,也是她敏锐地感知到,眼前这位帝王,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完全不近人情,他有着他自己的判断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宽容。

容恒静静地听着,看着她难得如此郑重的模样。

他见过太多人向他道谢,为了加官进爵,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家族利益。

那些感激背后,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和沉甸甸的算计。

唯独她,是为了“偷懒”。

这理由荒唐又真实。

他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又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小石子。

“起来吧。”他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份惯有的疏离感却淡了不少,“没什么可谢的。”

他看着她站起身,依旧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像一株亟待阳光雨露的小苗。

他忽然觉得,或许将这株小苗圈养在过于复杂的规则里,并非好事。

“沈知意。”他难得连名带姓地唤她,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臣妾在。”

容恒的目光掠过她,看向殿外渐沉的暮色,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宫里,没有那么多死板的规矩。至少,在朕这里,你可以不必时刻绷着。”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或许是承诺的东西,“你是贵妃,位同副后。在这后宫,你身份最高。所以,只要不违宫禁律法,不惹出大乱子,你想做什么,大可以随性些,不用事事都如此拘束。”

他这话,等于给了她一块无形的“免罪金牌”,范围极广,权限极大。

沈知意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这是在纵容她?

容恒看着她惊愕睁大的眼睛,像受惊的林麝,心底那点莫名的愉悦感又升腾起来。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撇清什么的意味,仿佛在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好说话”:“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或是有人让你不痛快了,也不必自己硬扛着,可以来告诉朕。”

说完这句,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沉吟了片刻,才抬眸,目光深邃地看向她,语气变得有些难以捉摸:“还有……不要整日胡思乱想,觉得朕对你,或者对沈家,有什么额外的谋算。”

他微微前倾了身体,烛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你既进了宫,成了朕的贵妃,朕总不好……苛待了你。明白吗?”

他试图将这一切归结于“责任”和“基本的照顾”,仿佛这样就能解释自己为何会对她一再破例。

沈知意听着他的话,心潮起伏。

从准她偷懒,到允她随性,再到承诺可以做她的倚仗,最后甚至主动澄清“没有谋算”……

这一连串的讯息,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

她不是傻子,她能感觉到这份“优待”的不同寻常。

她站在那里,消化着这一切。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对着容恒,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讨好,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了然。

她再次福了一礼,这一次,动作流畅而自然:“是,臣妾明白了。多谢陛下。”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保证或者表忠心的话,只是简单地应了下来。

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的裙摆即将掠过门槛,身影要融入殿外渐浓的夜色时,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容恒一直目送着她,见状,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只见沈知意缓缓回过头来。

暮色在她身后勾勒出纤细的轮廓,殿内的烛光为她白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他,目光清澈得能倒映出他的身影。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陛下,臣妾从来没有想过,您会想从臣妾身上谋算什么。”

她微微偏了下头,语气甚至带着点天真的困惑,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因为臣妾觉得,臣妾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陛下您……费心谋算的东西呀。”

话音落下,她对着他,再次展颜一笑。

那笑容比刚才更加明亮,如同夜空中猝然绽放的烟火,短暂,却瞬间照亮了他有些灰暗的心域。

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乾清宫。

那抹倩影消失在暮色里,仿佛带走了一室的沉闷,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心甜香的清风。

容恒僵在原地。

在她回头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在他撞入她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和笑容里的瞬间。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随即,失控般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清晰,擂鼓般敲击着他的耳膜,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整个寂静的乾清宫都回荡着他此刻失常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那里传来的震动陌生而强烈。

怎么回事?

他蹙起眉,试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异常。

然而,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现出另一个画面。

昨晚,在瑶华宫,她也是用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鼓着塞满肉饼的腮帮子,懵懂又无辜地看着他……

当时,他似乎……也有过一瞬间类似的心律失常?

只是远不及此刻这般鲜明、猛烈。

那种感觉……很奇怪。

就像是一直圈养在冰冷华美笼中的猛兽,某天,突然发现笼子角落里,不知何时钻进來一只完全不懂得害怕为何物、甚至还敢好奇地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尖碰碰他爪子的小仓鼠。

它那么小,那么软,毫无威胁,甚至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被自己碾碎。

可偏偏,就是这弱小、纯粹、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生灵,用它最本真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在他坚冰般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他不会谋算她。

是的。

他之前那句“不要觉得朕有谋算”,或许还带着一丝帝王心术的撇清。

但在此刻,在她那句“我没什么可谋算的”之后,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不会。

不仅仅是因为她“不值得”谋算,更是因为他忽然不愿意让那些朝堂的权衡、后宫的污糟,沾染上这份难得的纯粹。

他想守护这份“没有什么可谋算”的天真。

尽管这想法听起来如此不合逻辑,如此违背他一直以来行事准则。

“我不会……”他望着她消失的殿门方向,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三个字,“……谋算你。”

这不是一句承诺,更像是一句对自己说的、确认心意的话。

而已经走出乾清宫很远,正沿着宫道往瑶华宫走的沈知意,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明朗。

她回想著方才容恒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最后那句“总不好苛待你”,虽然他说得别扭,但她能感觉到那背后细微的善意。

她抬起头,看着天际最后一丝晚霞,轻轻舒了口气。

“看来……陛下是个好人呢。”

她低声自语,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虽然脾气有点让人捉摸不透,眼神有点深,但他答应了她偷懒的请求,还让她以后可以不用太拘束……

最重要的是,她感觉不到他对沈家、对她有什么恶意。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比如那偶尔过快的心跳,比如他看着她时,那双深邃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现在的沈知意,还无心,也无力去深究。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和这位陛下相处,似乎并不难。

甚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