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17:17:41

台儿庄大捷的第七个黄昏,庆功宴的篝火在西南兵工基地的空地上噼啪作响,肉香与酒气混杂着欢歌笑语,在暮色中飘荡。林枫独自坐在实验室里,对着桌上一堆从击落敌机残骸中拆解的零件出神。那是一只破损的九六式陆攻无线电罗盘,碎裂的玻璃表盘下,精密的指针在油灯映照下泛着幽光。

突然,门被无声推开。文先生的身影带着夜间的寒凉立在门口,袖中露出一角密电:“日军第13航空队已完成转场至汉口机场,九六式陆攻全部挂载燃烧弹。”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冷,“明日拂晓,天空将不再属于我们。”

林枫的指尖停在罗盘碎裂的刻度上,感受到一种命运的震颤。他抬眼,目光穿透窗棂,望向漆黑的天幕:“那就把预警网,织到云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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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老鸦山巅监听哨。少年哨兵王栓柱裹着破旧棉衣,将冰冷的铜听筒紧贴耳廓,整张脸都压在积雪初融的岩石上。突然,他浑身一颤,朝着山下疯狂挥舞火把——东南方向传来隐约的嗡鸣,如同远方雷暴的前奏。

三十里外,第二哨所的狼烟冲天而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划出刺目的轨迹。

整个兵工厂在晨雾与警报中苏醒。锻造车间的老师傅王铁山赤膊站在屋顶,古铜色的脊背在寒风中蒸腾着白气,他抡起大锤,将最后一块伪装网死死钉上车间顶棚。他的徒弟铁蛋在下面焦急地喊:“师傅!快下来!鬼子的飞机要来了!”

王铁山望着远处高架上正在调整听音器阵列的林枫,突然对徒弟吼道:“记着!咱工匠的脊梁,比钢硬!厂房可以塌,但咱造枪造炮的标准不能丢!”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许多正在奔跑的工人都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摸了摸怀里或工具包里那些至关重要的量具——那是兵工厂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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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九架九六式陆攻如同死亡的阴云,出现在蔚蓝的天幕上。当浓烟从十二个发烟点同时升起,迅速将核心厂区笼罩在一片灰白混沌中时,日军飞行编队的电台里传来一阵嘈杂:

“长机!目标被烟雾覆盖!无法目视识别!”

领队长机佐藤大尉透过舷窗俯瞰着下方翻滚的烟海,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诸君,记住!帝国不需要看清蝼蚁,只需要碾碎蚁巢!按预定坐标,第一梯队,投弹——”

爆炸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大地上。多数炸弹落在了预设的假基地和空旷地带,但仍有数颗带着该死的精准,砸向了真实厂区。其中一颗250公斤炸弹,直接命中了锻造车间。

林枫当时正在赶往指挥所的半路,巨大的气浪将他掀飞出去。他眼睁睁看着那座刚刚产出“三九式”步枪核心击针的厂房,在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中崩塌、碎裂。

“王师傅——!”林枫的声音撕心裂肺。他记得一刻钟前,王铁山还带着铁蛋冲进车间,为了抢修那台为“惊蛰-乙型”通用机枪锻造枪管的核心设备——五百公斤空气锤。

他像一头发狂的豹子,逆着四散躲避的人流,冲向那片火海。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火星扑面而来,烧焦的木头、油漆和某种更可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他徒手扒开滚烫的砖石和扭曲的金属,指甲翻裂,鲜血混着黑灰,十指很快模糊一片。

当他在一根断裂的钢梁下找到王铁山时,老人的脊梁依然倔强地挺着,用早已僵硬的身躯,死死护住怀中一个桃木量具匣。林枫颤抖着打开,里面是王铁山视若生命的一套祖传精密量规,从游标卡尺到塞规,擦拭得锃亮,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精准的光芒,毫发无伤。

“林…工…”老人弥留之际,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他死死攥住林枫血肉模糊的手,力量大得惊人,“厂房…可以重建…图纸…可以重画…但这标准…这规矩…不能丢…这是咱们…工匠的魂啊…”

那紧握的手骤然松脱,垂落。林枫跪在灼热的废墟上,抱着老人余温尚存的躯体,仰天无声。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混合着脸上的黑灰,砸落在冰冷如初的量规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如此惨烈的牺牲,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文先生所说的“匠魂”,并非虚言——它是老工匠用骨血熔铸,用生命守护的准则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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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残存的厂区在星火与泪水中如同伤痕累累的巨兽。压抑的哭泣声、痛苦的呻吟声与清理废墟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

文先生找到林枫时,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王铁山牺牲的废墟前,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那套染血的量规,静静躺在他膝上。

“日本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悲伤。”文先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手中拿着一份电报,“武汉密电,下一波轰炸,可能就在三天后。”

林枫缓缓抬起头,眼中不再是悲伤,而是某种冰冷彻骨、足以焚尽一切的东西。他举起手中一张被鲜血和灰烬浸透又干涸的图纸,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们要造防空预警机。”

“什么?”即便是文先生,此刻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我们没有生产线,没有专用材料,甚至连一架完整的飞机都没有!”

“用那架摔坏了的霍克III残骸。”林枫站起身,指向远处机库里那堆几乎被视为废铁的零件,“给它装上耳朵和嘴巴。我们要把眼睛,放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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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先生动用了最高权限,整个基地的资源向这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倾斜。

那架机翼折断、起落架报废的霍克III被小心翼翼地拖进最大的维修棚。没有机载雷达,林枫带领电子小组,利用海军退役的声纳听音器改造,用铜管放大声波,用皮质听膜感受空气最细微的震动,制造出硕大而原始的机载听音阵列。

没有稳定的射击瞄准具,他们拆解了仓库里废弃的航海陀螺罗经,试图改造出能稳定指向的空中听音指向平台。

最大的难关是机载持续供电。地面的电台耗电巨大,现有的飞机电瓶无法满足。林枫提出了一个大胆到极点的方案——将二十个汽车电瓶进行串联并联,组成一个巨大的电源组。尽管这意味着惊人的重量和风险,但这是唯一的选择。

工作的间隙,林枫会对围在身边,同样满身油污的工人们说:“知道王师傅最后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我们亲手造出来的这些杀敌利器,将来有一天,再也派不上用场。”

维修棚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工具敲击金属的叮当回响,那声音里,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重量。

七个不眠之夜后,这架被命名为 “金眼一号” 的怪鸟,终于被推上了跑道。它身上布满了补丁和外挂设备,丑陋得像一只被强行拼凑起来的铁鸽子,在晨曦中瑟瑟发抖。

没有人认为它能成功起飞,更别说执行任务。

引擎发出嘶哑的咆哮,机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它歪歪扭扭地冲过跑道,在即将冲出尽头的一刹那,艰难地抬起了头,蹒跚着融入了黎明的天空。

地面指挥所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一小时后,当电台里传来带着强烈电流干扰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时,整个基地陷入了疯狂的欢呼:

“‘金眼’呼叫‘巢穴’!发现敌机编队!方位东南,高度三千,距离八十里!重复,方位东南,高度三千,距离八十里!”

二十分钟!他们赢得了宝贵的二十分钟预警时间!人们相拥而泣,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胜利,更是对逝去英魂最庄重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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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军的轰炸机群再次带着死亡的使命扑来时,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战场。浓烟准时升起,伪装到位的假基地再次成功吸引了先导机的注意。而严阵以待的高射炮火,则在“金眼”持续传回的方位指引下,构成了前所未有的精准火网。

佐藤大尉的座机被一发炮弹直接命中翼根,他在失控的旋转中,对着电台发出最后不甘的咆哮:“这不可能!支那人…怎么可能会有预警机?!这是什么技术?!”

林枫站在加固过的指挥所里,透过观测镜,冷静地注视着空中那团爆裂的火球,轻声自语,仿佛在回答那个已坠入地狱的疑问:

“这不是你们理解的技术…这是我们用血、火和脊梁铸成的盾牌。”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他对身旁的文先生说:

“下一个目标——我们要让中国的天空,永远告别入侵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