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一,惊蛰后的第三场雨。
雨是从子夜开始下的,淅淅沥沥,到清晨时已成了瓢泼之势。雨水顺着尚衣局青灰色的屋檐连成水帘,敲打着院中的石砖,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苔的湿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早春的凉意。
林栖梧站在窗前,看着雨幕中模糊的宫墙轮廓。小杏送信去国公府已经整整两天了,音讯全无。按照常理,一日便可往返,即便老夫人要斟酌回信,也该有消息了。
是她信写得太冒昧?还是老夫人不愿趟这浑水?
又或者……信根本就没送到?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她握紧了窗棂,指尖泛白。
“掌珍,早膳备好了。”
小杏端着托盘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她把粥和小菜放在桌上,压低声音:“我昨儿又去了一趟,角门的守卫说容嬷嬷前日就告假出城了,要月底才回来。”
月底?那还有十天。
“信呢?交给谁了?”
“交给了守门的王婆子,她说一定转交。”小杏咬着唇,“可我看她那神色……掌珍,会不会是……”
“不会。”林栖梧打断她,与其说是安慰小杏,不如说是安慰自己,“老夫人慈祥,既然收了我的绣品,又赏了镯子,不会不管的。”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没底。
早膳吃到一半,院外忽然传来喧哗声。脚步声杂乱,还夹杂着金属甲胄碰撞的清脆声响——是禁军。
林栖梧放下筷子,与小杏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惊疑。
门被粗暴地推开,雨水随着涌入的气流泼洒进来。为首的是个面生的禁军统领,三十来岁,脸色冷硬如铁,身后跟着八名披甲执戟的兵士。秦嬷嬷跟在他们后面,脸色煞白。
“尚衣局六品掌珍林栖梧?”统领开口,声音像磨砂石摩擦。
“正是。”林栖梧起身,竭力让声音平稳,“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统领展开一卷明黄绸帛:“奉贵妃娘娘懿旨:林栖梧行为失检,私相授受,即日起禁足于尚衣局偏院,非诏不得出。尚衣局上下,不得与之往来。钦此。”
禁足令。
如一道惊雷,劈在每个人心上。
小杏“扑通”一声跪下:“将军明鉴!我家掌珍一向谨守本分,何来行为失检?这定是有人诬陷!”
“放肆!”统领冷喝,“娘娘懿旨,岂容你置喙?”
秦嬷嬷忙上前拉住小杏,对统领赔笑:“王统领息怒,小丫头不懂事。老奴这就安排栖梧去偏院。”
偏院——那是尚衣局最偏僻的一处院落,原是存放废旧物什的地方,常年阴冷潮湿,少有人去。
林栖梧站在那里,雨水从敞开的门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看着那卷明黄懿旨,看着统领冰冷的脸,看着秦嬷嬷眼中的无奈,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
这是报复。是警告。是告诉她:在这宫里,她想拿捏你,易如反掌。
“臣,领旨谢恩。”她缓缓跪下,叩首。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那股凉意一直渗到心里。
“林掌珍,请吧。”统领侧身让开道路。
林栖梧起身,什么也没带——事实上也没什么可带的。小杏想跟上来,被兵士拦住。
“禁足期间,不得有侍女随侍。”
“可掌珍需要人伺候——”小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是规矩。”统领面无表情。
林栖梧回头,对小杏摇摇头:“好好待在尚衣局,等我回来。”
“掌珍……”
她转身,跟着兵士走出房门,走入雨幕。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从正院到偏院不过百步距离,她却走得异常艰难——不是路难走,是那些目光。
尚衣局的绣娘们都出来了,站在廊下、窗前,默默看着她。有的眼中是同情,有的是疑惑,还有的……是幸灾乐祸。
周女官站在正厅门口,撑着伞,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栖梧垂下眼,目不斜视。
偏院比她想象中更破败。院墙斑驳,墙角生着厚厚的青苔,院中那株枯死的梧桐树在雨里显得格外凄凉。三间厢房,门窗都有破损,雨水顺着屋檐的漏洞滴答滴答落进屋里。
“就是这儿了。”统领推开正中的房门,“每日三餐会有人送来,其余时间不得外出。若有违抗,按宫规处置。”
门在她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林栖梧站在门内,听着脚步声远去,听着雨声,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屋子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家具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空空如也。空气里有霉味和灰尘的味道。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
禁足。
这两个字在脑子里盘旋。贵妃用的是什么理由?行为失检,私相授受——指的是国公府寿宴?还是她与萧珩的往来?抑或是……皇后召见的事?
不管是什么,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清醒了些。
不能慌。父亲说过,越是困境,越要冷静。
她开始检查这间屋子。墙壁是实的,地面是青砖,没有地道。窗子很小,还钉着木条,只能推开一条缝。门是厚重的榆木,外面落了锁。
真是插翅难飞。
但她很快发现了一个异常——墙角那块青砖,有些松动。她蹲下身,用力撬了撬,砖块居然被取了下来。下面是个小小的空洞,不大,但足以藏些东西。
是谁留下的?以前关在这里的人?
她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是个小小的、生锈的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景和十七年三月,囚于此三十日。窗外梧桐死,心中梧桐生。留此盒,待有缘人。——柳氏阿衡”
柳氏阿衡?林栖梧想起来了——二十年前,宫里曾有位姓柳的才人,因触怒先帝被禁足,后来病逝于此。原来是她。
“窗外梧桐死,心中梧桐生。”
林栖梧轻声念着这句话,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共鸣。她把铁盒放回原处,重新盖好青砖。
然后她开始整理这间屋子。把床板擦干净,用碎布堵住漏雨的缝隙,把桌椅摆正。做完这些,天已经快黑了。
送晚膳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十五六岁年纪,低着头把食盒从门缝里递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食盒里是一碗稀粥,两个冷硬的馒头,一碟咸菜。
林栖梧默默吃完,把碗筷放回食盒,推到门边。
夜幕降临,雨还在下。没有烛火,屋里漆黑一片。她坐在床上,听着雨声,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
老夫人那边没有回音,贵妃突然下禁足令——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
如果老夫人收到了信,会怎么做?直接与贵妃对抗?不可能。那暗中周旋?需要时间。
如果信没送到……那又是谁截了信?贵妃的人?还是……
她忽然想起沈清瑶那日的话:“你父亲当年牵涉的事,比你想象的要深。”
沈家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升迁。沈清瑶知道什么?她又站在哪一边?
脑子里乱成一团。
夜深了,雨渐渐小了。她从怀里取出那枚父亲留下的玉佩,在黑暗中摩挲着。白玉温润,瑞兽的纹路清晰可辨。
“萧”字在指尖划过。
镇国公府。萧家。
萧珩南下查案,萧璟也去了江南。老夫人坐镇京城。皇后是萧家女,贵妃是杨家女——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是萧家与杨家的角力。
而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小小的棋子。
可父亲说过:棋子若用得好,也能将军。
她握紧玉佩,黑暗中,眼神渐渐坚定。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依然阴着。
送早膳的还是那个小太监。这次林栖梧在他转身时轻声说:“劳烦告诉小杏,我窗台上的水仙该浇水了。”
小太监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快步走了。
这是她和小杏约定的暗号——若有事,就用养的花草传话。水仙该浇水,意思是:情况不好,但要坚持。
一整天,她都在屋里踱步。从门到窗七步,从窗到门七步。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下午,她开始做一件看似无用的事——用手指在积了灰尘的桌面上写字。先写《金刚经》,再写《心经》,然后是父亲教她的那些绣谱口诀。
写着写着,心渐渐静了。
第三天,她在墙角发现了几只蚂蚁。蚂蚁排着队,从墙缝里爬出来,搬运着不知从哪找到的食物碎屑。她蹲在地上看了很久,看它们如何协作,如何绕过障碍,如何把比身体大数倍的食物拖回巢穴。
生命自有其坚韧。
第四天,送膳的小太监在食盒底层藏了张纸条。只有两个字:“等。”
字迹歪斜,像是匆忙写就。但林栖梧认得——是小杏的笔迹。
等。等什么?等老夫人回音?等萧珩归来?还是等转机?
她不知道。但她愿意等。
第五天,她开始用屋里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刺绣”——没有针线,就用手指在桌面上模拟针法走势;没有丝线,就用头发、用衣服上抽出的线头;没有缎面,就在心里构想图样。
她想起《天工绣苑录》里的一句话:“绣者,心画也。心中有图,手中自有针。”
她心中有图。一幅很大的图。
第六天,夜里下起了雪。早春的雪,落地即化,但气温骤降。屋里没有火盆,冷得像冰窖。林栖梧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裹在身上,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后半夜,她发起烧来。头昏脑涨,浑身酸痛,嘴里干得冒火。她蜷缩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苏州老家。院子里那株老梧桐枝繁叶茂,父亲坐在树下教她辨色:“栖梧你看,这天空的蓝,不是一种蓝。晨起是月白掺一丝青,晌午是湖蓝掺一丝绿,傍晚是靛蓝掺一丝紫。绣天空,就得把这变化绣出来。”
她问:“那要是阴天呢?”
父亲笑了:“阴天也有阴天的美。灰不是死灰,是千百种颜色的叠加——青灰、蓝灰、紫灰、褐灰……你看仔细了,都能分辨出来。”
“可看那么仔细,多累啊。”
“累?”父亲摸摸她的头,“栖梧,这世上最累的不是看清,是看不清还非要看。你看清了,就知道该怎么下针。看不清,就只能在黑暗里乱撞。”
看不清……在黑暗里乱撞……
她猛地睁开眼。
天已经蒙蒙亮了。烧退了,身体依然虚弱,但脑子异常清醒。
她明白了。
贵妃禁她的足,不是要她死,是要她慌,要她乱,要她在恐惧中犯错。只要她稳得住,这禁足就是暂时的。
而她要做的,就是稳住。
第七天,她开始有规律地生活。早晨起身,活动筋骨,然后在心里“刺绣”。午后小憩,醒来后默诵经文或绣谱。傍晚在屋里踱步,数着步数,想着心事。
第八天,送膳的小太监偷偷塞给她一小包姜糖:“小杏姐姐让给的,说驱寒。”
林栖梧握着那包糖,眼眶发热。
第九天,她在墙角发现了一株嫩芽——不知是什么植物的种子,在砖缝里顽强地探出头来,顶着微小的绿意。
第十天,容嬷嬷该回来了。
一整天,她都在等。从清晨等到日暮,没有任何消息。
就在她以为信真的没送到时,夜里,窗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
纸条很小,卷成细卷。她展开,上面是两行娟秀的字迹:
“青鸾困于梧,非梧之过,乃风之疾也。待风定,自可振翅。匣中之物,已见。静候佳音。——容”
容嬷嬷!信送到了!老夫人知道了!
林栖梧握着纸条,手在颤抖。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意思明确——老夫人收到了证据,让她耐心等待,风波过后自有转机。
“已见”……老夫人看过那些证据了。她会怎么做?
“静候佳音”……意思是,已经在行动了。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屋里终于有了烛火,是前两天小太监偷偷塞进来的半截蜡烛。火苗舔舐纸角,字迹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然后她跪下来,对着窗外的夜空,深深叩首。
谢天谢地。谢老夫人。谢父亲留下的那些证据。
也谢……这十天。
这十天里,她想了太多,也明白了太多。从最初的惊慌,到后来的冷静,再到此刻的坚定——她完成了一次蜕变。
就像父亲说的:看清了,就知道该怎么下针。
她现在看清了。
贵妃要压她,皇后在观望,沈清瑶在试探,萧家与杨家在对峙。而她,握有能打破平衡的证据。
这证据是火,能烧毁敌人,也能烧毁自己。要怎么用,何时用,用在谁身上——这些都需要谋算。
而她有十天的时间来谋算。
第十一天清晨,送早膳的小太监低声说:“掌珍,秦嬷嬷让我传话:江南有消息了。”
江南?萧珩?
林栖梧心头一跳:“什么消息?”
“具体的不知道,只听说……查出了大案子,牵扯很多人。”小太监左右看看,“还有,萧大公子前日回京了,直接进宫面圣,至今未出宫。”
萧璟回京了?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大半个月。而且一回京就面圣——定是有重大发现。
那萧珩呢?还在江南?
她还想再问,小太监已经匆匆走了。
一整天,她都坐立不安。江南到底查出了什么?萧珩安全吗?萧璟带回了什么消息?会牵扯到父亲留下的证据吗?
无数疑问在脑子里盘旋。
傍晚时分,院外忽然传来嘈杂声。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开锁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冯保。
他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了她一番,才尖声道:“林掌珍,禁足令解了。贵妃娘娘召见,随咱家走吧。”
解了?
这么快?
林栖梧怔了怔,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这十天,她一直穿着同一身衣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但她尽量抚平褶皱,拢了拢头发。
“有劳冯公公。”
走出偏院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洒在院中那株枯死的梧桐树上,也洒在她脸上。
十天不见天日,这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但她没有闭眼,而是迎着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有远处飘来的炊烟味,还有……自由的味道。
尚衣局的绣娘们又都出来了,站在廊下看着。这一次,目光复杂得多——有惊讶,有不解,也有重新升起的忌惮。
周女官也在,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林栖梧目不斜视,跟着冯保走出尚衣局,朝上阳宫走去。
路上,冯保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林掌珍,这十天,委屈你了。”
这话听着像安慰,但林栖梧听出了别的意味——他在试探,看她会不会抱怨,会不会表露情绪。
她平静地回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言委屈。”
冯保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掌珍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
这十天,足够一只青鸾在笼中梳理羽毛,积蓄力量。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飞出这个笼子,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哪怕前面还有更大的风雨。
她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