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5:30:23

永隆三年的上元夜,长安城本该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可此刻的皇宫尚衣局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三十八盏羊角宫灯明明燃得正亮,却照不亮绣娘们苍白的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正中紫檀木架子上那件展开的朝服上——朱红缎底,金线盘绣的九尾凤凰本该振翅欲飞,如今右翅处却赫然裂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仿佛被无形利爪撕破。

“怎、怎么会这样……”掌衣女官秦嬷嬷的声音在发抖,她盯着那道裂口,像是看见了鬼,“酉时送往上阳宫时还是完好的,这才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坐在上首的贵妃宫大太监冯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茶盖与杯沿轻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贵妃娘娘戌时三刻更衣准备赴宴,一展开就见了这道口子。秦嬷嬷,您说这事儿,巧不巧?”

“扑通”一声,秦嬷嬷跪下了,身后跪倒一片绣娘。

林栖梧跪在第二排左侧,垂着头,目光却穿过人群缝隙,紧紧锁在那道裂口上。她的心跳得很快,但不是因为恐惧——从被急召入宫到现在,她观察那裂口已经半柱香时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自然撕裂。

丝绸撕裂该有经纬断裂的毛边,可这道口子边缘整齐得像被极薄的利刃划过。更奇怪的是,破损处周围的金线绣羽,有几处针脚松脱的方向不对……

“宫里规矩,秦嬷嬷是老人了。”冯保放下茶盏,“损毁贵妃朝服,按律当杖八十,逐出宫门。若是误了今夜子时的祭月大典——呵呵,那可不是您一个人能担待的。”

秦嬷嬷的额头抵在冰冷的花砖地上,瑟瑟发抖。

林栖梧咬住了下唇。她认得秦嬷嬷手上那些老茧——那是三十多年持针留下的印记。尚衣局上下三十六名绣娘,过半是秦嬷嬷一手带出来的。若她倒了,这些依附她生存的宫女……

“冯公公。”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众人都愣住了。

林栖梧自己也没想到会开口。她低着头,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她背上,包括冯保那双细长眼睛里射来的审视目光。

“你是何人?”冯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尚衣局新晋绣娘,林栖梧。”她依然垂首,声音却平稳,“民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公。”

“说。”

“敢问公公,贵妃娘娘发现朝服破损时,可曾碰触过破损处?或是让旁人碰触过?”

冯保眯起眼:“娘娘凤体金贵,岂会亲手触碰破损之物?是侍女素心展开查验的。”他顿了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栖梧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

烛光下,她的脸第一次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中。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但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仿佛盛着两泓深秋的潭水,平静之下自有锋芒。

“若是无人碰触,”她一字一句道,“这裂口边缘的金线,为何会有被外力拉扯的痕迹?”

满室皆静。

冯保缓缓站起身,走到朝服前俯身细看。半晌,他直起身,转向林栖梧:“你过来。”

林栖梧起身,裙裾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走到朝服前,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素白丝绸帕子,轻轻覆在右手手指上,这才敢去触碰那破损的边缘。

“公公请看。”她用帕子垫着手指,轻挑起一根松脱的金线,“金线刺绣,走针时每股丝线要捻过七遍,绣入缎面后除非用剪刀,否则极难抽动。但这几根线——”她微微用力,那金线竟被抽出了一小截,“松得像是被人故意挑松过。”

“还有这里。”她指向裂口下端一处不明显的折痕,“朱红缎子是江宁府今年新贡的‘霞光锦’,质地紧密,纵有折叠也不会留下这般深的痕。这痕迹……倒像是被人用力攥握过。”

冯保的脸色变了。

秦嬷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希望的光。

“你的意思是……”冯保压低了声音。

“民女不敢妄测。”林栖梧收回手,将帕子仔细叠好收回袖中,“只是觉得,若真是尚衣局保管不慎造成的破损,该是悬挂时被钩挂撕裂,痕迹不该如此。”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倒像是……有人故意撕破后,又试图掩盖痕迹,却漏了这些细节。”

尚衣局内落针可闻。

冯保盯着她看了足足十息,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好个眼尖的丫头。秦嬷嬷,你手下竟有这样的人物。”

秦嬷嬷连忙道:“栖梧是上月才通过考核进局的,她父亲原是苏州织造局的匠人,她自小……”

“行了。”冯保打断她,转向林栖梧,“就算你说得有理,可朝服破了是事实。子时祭月大典,贵妃必须穿这件九凤朝阳服。你,”他指着林栖梧,“可有办法?”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修补朝服不是难事,难的是这是贵妃的礼服,一针一线皆有规制。绣线要完全一致,针法要毫无二致,更要紧的是——时间。

现在已是戌时末,距离子时只有一个多时辰。

林栖梧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道裂口上。三寸长,在巨大的九尾凤凰图案上其实不算显眼,但恰好在凤凰右翅展开的弧度上,修补后必须保持原有的展翅动态。

“需要三样东西。”她终于开口,“第一,去年江宁府进贡的同批霞光锦的下脚料,哪怕只有巴掌大。”

秦嬷嬷立刻道:“库房有!每批贡缎都会留样!”

“第二,今年新制的赤金绣线,要未用过的新线轴,光泽才一致。”

“也有!”

“第三——”林栖梧看向冯保,“需要一盏特制的灯。”

冯保挑眉:“尚衣局的灯不够亮?”

“不是不够亮,是光色不对。”林栖梧解释,“金线在不同光色下反光不同。白日天光与夜间烛火下的金线,看起来是两个颜色。若要修补得毫无痕迹,必须在与今夜宴殿相同的光照下配色穿线。”

冯保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跟咱家来。”

上阳宫西侧的偏殿内,林栖梧终于明白了冯保带她来这里的原因。

这不是普通的偏殿,而是一间堪比小型库房的绣房。四面墙都是到顶的多宝格,分门别类放着各色丝线、缎料、珠玉配饰。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绣架,其上绷着的正是那件破损的九凤朝阳服。

更妙的是,殿内悬挂的不是普通宫灯,而是十二盏镶嵌着琉璃片的“仿天光灯”——透过特制的琉璃,烛火的光被滤成了接近白昼的温润光线。

“这是贵妃娘娘私用的绣房。”冯保淡淡道,“你方才要的东西,一刻钟内会送来。咱家只有一个要求——”

他转过身,盯着林栖梧的眼睛:“子时前,朝服必须完好如初。若成了,贵妃有赏。若不成……”他没说完,但话里的寒意让林栖梧脊背发凉。

“民女尽力。”

门被关上,殿内只剩下林栖梧一人。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到绣架前。这次没有旁人,她可以凑近仔细查看。手指抚过霞光锦的缎面,那种特有的滑腻温润感从指尖传来——确实是江宁府的顶级工艺,一寸锦一寸金。

她从随身的小绣囊里取出自制的工具:一枚打磨得极细的银针、一把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剪刀、一卷半透明的“水线”——这是她父亲独创的技法,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蚕丝线,遇热即化,用于临时固定,事后不留痕迹。

窗外隐隐传来乐声,是前殿宴饮已开始的征兆。

林栖梧甩开杂念,专注在眼前的破损上。她先用水线将裂口两侧临时固定,防止继续撕裂。然后拿起送来的霞光锦下脚料,对着灯光反复比对——颜色一致,但新旧缎子的光泽略有差异。

她想了想,从多宝格中取出一小瓶蔷薇露,轻轻喷洒在旧料上。雾气弥漫,缎面微微湿润后,光泽果然柔润了许多。

接下来是最难的部分:配线。

赤金绣线看起来都是金色,实则分为“赤金”“青金”“暖金”等七八种色差。她将新线轴一一在破损处比对,最后选定了三股不同的金线,捻在一起,对着灯光调整比例。

“不对……”她喃喃自语,拆开重捻。

时间一点点流逝。

戌时三刻,她终于配出了与原件几乎无二的金线。开始绣补时,她的手指稳得像磐石,针尖在缎面上下翻飞,每一针的力道、角度、入线长度都必须与周围的原始绣纹完全一致。

这是一种极耗心神的技艺。她必须同时记住破损处上下左右各三十六针的走线规律,还要让新绣的部分与旧纹完美衔接,不能有丝毫突兀。

汗水从额角渗出,滑过脸颊。

林栖梧浑然不觉。她的世界只剩下针、线、缎,还有那只破碎的凤凰。在她的针下,裂口一点点弥合,金色的羽翼重新连接,仿佛从未受过伤。

就在最后几针时——

“啪嗒。”

极轻微的一声,来自殿外。

林栖梧手一颤,针尖差点刺偏。她稳住呼吸,轻轻将针插在绣架上,侧耳倾听。

有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在靠近。不是太监那种谨慎的小碎步,也不是宫女轻盈的步履,而是……一种随意散漫的步子,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拖沓。

谁会在这种时候来贵妃的私用绣房?

她悄悄起身,从多宝格的缝隙往外看。只见殿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是个年轻男子。

月光从门缝漏入,照见他身上那件月白银线绣竹叶纹的锦袍,腰间缀着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那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工精湛。再往上看,林栖梧呼吸一滞。

她从没见过这样一张脸。

不是多么俊美无俦,而是一种……鲜活的、带着盎然生气的英俊。眉峰舒展,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依然亮得惊人,像是盛着星光。只是此刻那星光里带着明显的烦躁,以及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

男子完全没发现殿内有人。他反手关上门,长长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躲开了……那些世家小姐比边境敌兵还难缠。”

说着,他随意地走到多宝格前,拿起一轴银线对着灯光看了看,又丢回去。动作熟练得像在自家书房。

林栖梧屏住呼吸,慢慢缩回阴影里。

她认出来了。这身打扮,这种气质,还有那枚玉佩的形制——是镇国公府的样式。长安城里有资格佩戴这种玉佩的年轻男子,不超过三个。

而会出现在后宫范围,还能如此肆无忌惮的……

“萧珩。”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镇国公嫡幼子,皇后亲侄,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公子。传闻他文采风流却无心仕途,整日只知吟诗作画、走马斗鸡。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珩似乎完全没察觉异常,他在殿内踱步,最后停在了那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绣屏前。这是贵妃最得意的藏品,用三百六十种色线的双面绣法,绣出了大胤山河的壮丽。

“可惜了。”萧珩忽然出声。

林栖梧一怔。

“经纬走向错了。”他指着绣屏上的一片山峦,“此处该用斜向走针表现山势起伏,绣工却用了平针,失了气韵。”又指向一处江河,“水纹的丝光方向也不对,真正的流水反光不是这样……”

他的点评一句接一句,精准犀利,完全不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林栖梧听得入了神。她自己对绣艺的理解多来自父亲传授的技法,从未有人从“气韵”“光影”这样的角度点评刺绣。萧珩说的每一点,都让她有豁然开朗之感。

“谁在那里?”

萧珩忽然转身,目光锐利地射向多宝格后的阴影。

林栖梧心头一跳——她刚才听得入神,不自觉向前倾身,衣角露了出来。

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出,福身行礼:“民女尚衣局绣娘林栖梧,见过公子。”

殿内安静了一瞬。

萧珩打量着她,目光从她简单的宫女发髻,扫到她手中还捏着的绣针,最后落在地面上那件展开的朝服上。他挑了挑眉:“你在修补贵妃的朝服?”

“是。”林栖梧垂首,“朝服意外破损,民女奉命紧急修补。”

“意外?”萧珩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上阳宫送来的东西,也会有‘意外’?”

林栖梧心头微震。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珩却没再追问,反而走到绣架前,俯身看向她的修补处。看了片刻,他忽然“咦”了一声。

“你这针法……”他抬眼看向她,“不是宫里的路子。”

林栖梧握紧了手中的针:“民女家传的绣法,让公子见笑了。”

“家传?”萧珩眼底的兴趣更浓了,“你父亲是?”

“苏州织造局匠人,林清明。”

萧珩明显怔了怔。他再次低头看向那修补处,这次看得更仔细,甚至伸手想去碰触——

“公子!”林栖梧下意识拦住,“金线未固,碰不得。”

她的手在半空中碰到他的手指。

两人同时一僵。

林栖梧触电般缩回手,耳根发烫。萧珩却笑了,收回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林清明的女儿……难怪。三年前江宁织造比试,一幅《百花争艳图》力压江南十八位绣娘,用的就是这种‘藏针隐线’的技法。当时评审说,这技法若能传世,可开一派先河。”

林栖梧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父亲那场比赛,知道的人极少。因为赛后不久父亲就因得罪上官被革职,那幅《百花争艳图》也不知所踪。这件事成了父亲的心病,从此闭口不提。

这个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公子,怎么会知道?

“你……”她声音有些发颤。

萧珩却不再多说,直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快子时了,你的活计还没完吧?继续,当我不存在。”

他说着,真的走到一旁的椅子里坐下,随手拿起一本绣谱翻看,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花园赏花。

林栖梧站在那里,心乱如麻。

但时间不容她多想。她咬了咬牙,回到绣架前,重新拿起针线。可这一次,她能清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不是审视,不是轻浮,而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探究意味的注视。

她强迫自己专注。

针尖刺入缎面,金线穿过,拉起。一针,两针……渐渐地,她又进入了那种忘我的状态。外界的声音、目光、疑惑,全都淡去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针线,和那只即将重获新生的凤凰。

最后一针。

林栖梧小心地打了个极小的结,用水线针尖蘸了点特制的固线胶,点在结上。然后拿起小剪刀,剪断线头。

完成了。

她后退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三寸长的裂口已经消失不见,金色的羽翼完整如初,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即使凑近细看,也几乎找不出修补的痕迹。

“妙。”

身后传来一声赞叹。

林栖梧转身,见萧珩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两步处,正专注地看着那处修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真正欣赏的光:“藏针于羽脉纹理之中,借原有走线遮掩新线,更妙的是——”他指向一处羽毛末端,“你故意让这里的金线光泽稍暗,模仿了旁边因岁月产生的自然褪色。这样一来,新旧之间的界限就完全模糊了。”

全说中了。

林栖梧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人……到底是谁?

“公子对刺绣很了解?”她忍不住问。

萧珩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家母年轻时喜欢这些,我耳濡目染罢了。”他顿了顿,又道,“你这手艺,留在尚衣局可惜了。”

林栖梧心头一紧:“公子何意?”

“没什么。”萧珩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夜空,“只是觉得,明珠不该蒙尘。”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冯保的声音:“林姑娘,时辰快到了,可完成了?”

林栖梧连忙应声:“完成了。”

殿门推开,冯保带着两名宫女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萧珩,明显愣了愣,但很快恢复如常,对萧珩躬身:“萧公子怎么在此?前殿正寻您呢。”

“躲个清静。”萧珩摆摆手,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就走。”

他转身离开,经过林栖梧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那裂口边缘的霞光锦,纬线有三根是后接的。江宁府今年的贡缎,不会有这种瑕疵。”

说完,他大步离去,月白袍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林栖梧僵在原地。

纬线后接?贡缎瑕疵?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件朝服——不,不是看修补处,而是看向裂口旁边一寸的位置。在明亮的仿天光灯光下,她终于看清了:那里极隐蔽的几根纬线,色泽有极其细微的差异,接头的工艺也略显粗糙。

这不是江宁府正品贡缎该有的质量。

一件可怕的猜想,缓缓浮上心头。

“林姑娘?”冯保催促道,“该送往上阳宫了。”

林栖梧回过神,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将朝服仔细叠好,交给宫女,低声道:“民女有些不适,想先回尚衣局。”

冯保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今夜辛苦你了。贵妃娘娘必有重赏,你先回去歇着吧。”

走出偏殿时,子时的钟声正好敲响。

长安城的夜空炸开绚烂的烟花,照亮了整座皇宫。前殿的乐声、欢笑声隐隐传来,那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可林栖梧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绣房,又望向萧珩消失的方向。

这个上元夜,她修补了一件朝服,遇见了一个谜一样的男子,也窥见了一道深宫帷幕后的裂痕。

而她知道,有些线头一旦被挑起,就再也藏不回去了。

深宫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