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26 17:07:16

苏桃仙,是城西一个早已没落的昆曲班主的独生女,承袭家学,唱腔身段已有大家风范。

沈景淮少年时曾在那个戏班混过口饭吃,老班主看他老实肯干,时常接济他。

班主去世后,家道彻底中落,只留下一个柔弱的女儿和一堆债务。沈景淮感念恩情,便主动扛起了照顾苏桃仙的责任。

护着她不被地痞流氓滋扰,靠着在帮派里挣来的微薄收入,一点点帮她还债,看她如珍似宝。

沈景淮平时说的最多的就是“桃仙”,但却从来不带出来,林政昆对此很好奇。

“你护着的那个小戏子,”林政昆半开玩笑半认真,话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意与探究,“还真当菩萨供起来了?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兄弟见识见识,什么天仙能让你这么卖命?”

沈景淮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有些不悦,认真说道:“政昆,桃仙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她干净,我就得让她永远干净下去。这种话以后别说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扶着一位老太太从他们面前走过,老太太不停道谢,说多亏了他帮自己抢回被扒手抢走的钱包。

那年轻人只是温和地笑笑,摆摆手,嘱咐老太太好好看管好自己的财务,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啧,这世道,还有这种烂好人。”林政昆嗤笑一声,将注意力从未能得见的“桃仙”身上移开,语气充满了对男人的不屑。

“强出头,死得快。钱包抢回来有什么用?嘁!老太婆也没给他点回报。下次那老太婆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沈景淮却多看了那挺拔的背影两眼,由衷赞道:“身手利落,人也正气。比咱们帮里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强。”

“正气?”

林政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景淮,你混了这么久还不明白?这世道,正气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

他仰头灌尽杯中残酒,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务实,“只有钱和权才是真的。有了这些,你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而不是被别人决定你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阴影笼罩在仍蹲着的沈景淮身上。

“走吧,老大那边还有批‘货’要我们去盯着。别再琢磨你那套江湖义气了,想想怎么往上爬才是正经。”

“至于你那个桃仙……”

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冰冷的告诫:“景淮,别怪兄弟没提醒你,美好的东西,要么牢牢藏起来,要么就得有足够的实力守住。否则,迟早是别人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融入夜色,走向那条他选定的、充满欲望与血腥的攀升之路。

沈景淮看着兄弟的背影,眉头微蹙。

他听出了林政昆话里的深意,却无法完全认同。

他始终相信情义,相信承诺,相信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在那个污浊的世界边缘,为桃仙撑起一小片干净的天地。

此时,他并不知道,林政昆口中“别人的”,最终会指向他自己。

他更不知道,那个被他称赞“正气”的年轻人,会在不久的将来,以一种他无法预料的方式,闯入他们的生活,并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刻的街角,三个男人命运的轨迹已悄然交汇。

一个渴望守护。

一个意图掠夺。

一个带着使命潜入。

二十五年后,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将在此刻埋下的因里,结出苦涩至极的果。

当林惊鸿在台上看到消失五年的阿煦,当顾西辞在复仇路上踽踽独行,他们都不会知道,命运的伏笔,早在这样一个平凡的黄昏,由那个从阴影中走出的年轻警察,亲手写下。

林政昆和沈景淮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也结束了关于“桃仙”的争论。

在他们方才站立处不远,一个僻静的报刊亭后,顾明朗缓缓走了出来。

他目光锐利地望向两人离去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融于暮色的石像。

他听得清楚,“苏桃仙”,这个被沈景淮小心翼翼保护、被林政昆异常关注的名字,已经如同一个清晰的坐标,刻入了他的任务清单。

连日来,顾明朗已基本摸清沈景淮的活动规律,但要自然接近而不引起怀疑,需要一个绝佳的契机。

这个契机,他锁定在了被沈景淮严密保护,同时也被林政昆异常关注的苏桃仙身上。

他注意到,每隔几天,苏桃仙都会在傍晚去城西一家老旧的音像店,那里是少数还能找到昆曲录像带的地方。这是一个远离帮派纷争,属于她个人的、宁静的习惯。

这天,顾明朗提前来到了音像店。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气质斯文,他徜徉在戏曲区的货架间,耐心等待。

当苏桃仙的身影如期出现,专注地在一排排磁带中寻找时,顾明朗知道,机会来了。

他缓步上前,在离她不远处停下,目光落在货架高处的一盒磁带上。

用恰好她能听到的音量,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口吻,轻声念出封面上印着的、稍显冷门的曲牌名:“《林冲夜奔》?”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这一段,现在的版本,总觉得少了点英雄落拓的狠劲。”

苏桃仙正准备伸向同一排货架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能如此精准地道出曲牌和经典唱词,并品评其中意境的人,在她生活的环境里极为罕见。

“先生也听昆曲?”她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遇到同好的好奇。

顾明朗转过身,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腼腆的笑容:“只是小时候跟着长辈听过一些,一知半解。尤其是这出《夜奔》,总觉得,气韵上差了点意思,又说不好差在哪里。”

他姿态放得很低,将自己置于“爱好者”和“求教者”的位置。

这番话瞬间拉近了距离。

谈到挚爱的昆曲,苏桃仙放下了戒备,她轻轻点头,眼神明亮起来。

“您的感觉很准。现在的演法过于注重身段漂亮,反而失了林冲当时那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的悲愤与决绝。”

“原来如此!”顾明朗适时地流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赞叹道,“听您一言,真是豁然开朗。您对昆曲的理解,真是深刻。”

他巧妙地引导着话题,从唱腔、身段聊到不同流派的传承,言辞恳切,态度谦和,展现出的鉴赏力让苏桃仙心生好感,将他视为难得的知音。

在交谈中,顾明朗自然而然地提及:“听说本地和义帮里,有位叫沈景淮的先生,似乎也很照顾梨园行的朋友?”

他问得随意,像是不经意的闲聊。

苏桃仙不疑有他,想到沈景淮,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温柔的笑意:“景淮哥他人自然是很好的……”

至此,目的达到。

他不费吹灰之力,用精心准备的知识和话语,敲开了苏桃仙的心扉。

这场相遇,在她看来是“知音难觅”的惊喜。

在他这里,则是一次精准的,不落痕迹的情报切入。

他成功地将自己“懂昆曲的文化人”形象烙印在她心中,并通过她,为自己接近沈景淮,铺平了一条最自然的道路。

当他陪着苏桃仙走出音像店,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苏桃仙觉得遇见了一位难得的知己。

而顾明朗看着身旁这个纯净如水的女子,内心那份任务成功的冷静之下,或许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用最“文明”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最“算计”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