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混着刑场泥土的铁锈味,还黏腻地糊在口鼻之间,刽子手鬼头刀破风的闷响、族人短促凄厉的惨嚎、还有那人冰冷彻骨的笑语……无数声响尖啸着撕扯她的神魂。
猛地一挣,睁开眼。
刺目的红。
不是血,是满堂高挂的喜庆红绸。喧嚣人声嗡地灌入耳中,带着虚假的欢腾热气。
“婉姑娘醒了?可是欢喜得紧了?”一旁有妇人打趣。
苏婉抬眸,看见镜中自己年仅十六岁的脸,杏眼桃腮,唇上点了鲜亮的胭脂,穿着一身绣并蒂莲的绯色衣裙。面前桌案上,放着一张大红泥金的订婚帖,旁边是那只她“亲手”为裴钰绣的、寓意永好的鸳鸯香囊。
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锐痛刺心。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与裴钰定亲的这一日。
前世种种,剜心刻骨。全族一百三十七口血染刑场的惨象灼在眼前,那般滚烫,几乎要将她这重活一次的魂魄都焚成灰烬。
“婉姑娘?”媒婆喜滋滋的声音将她从滔天恨意里拽出,那张涂了厚厚脂粉的脸凑近,将桌案上那纸婚书又往前推了推,声音拔高,满是与有荣焉的夸耀,“您瞧瞧,这裴家郎君可是老身说合过多少媒里头,顶顶出色的一位!真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儿,前程远大,又与姑娘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厅内宾客纷纷附和,笑语喧阗,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着看她这位苏氏嫡女的娇羞模样。
苏婉的目光掠过那纸刺目的婚书,缓缓抬起。她看向堂下,一身锦缎儒衫、温润如玉的裴钰正含笑望来,眼神温柔诚挚,一如前世初见。
谁能想到,这副清雅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怎样狠毒阴冷、忘恩负义的心肠?苏家满门的鲜血,染红的是他的锦绣前程。
她唇角极缓、极缓地勾起一丝弧度,那不是羞怯,是淬了冰的刀锋。
在满堂宾客期待的目光里,她伸出纤指,执起了那纸决定了她和前世家命运的婚书。
触手细腻,却冰冷如毒蛇的皮。
媒婆笑得更欢:“姑娘这就对了,快……”
“接”字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因为苏婉,当着苏裴两家所有亲朋、满城有头有脸宾客的面,双手执帖,微微一用力——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开了所有喧闹。
满堂死寂。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瞪着台上那绯衣绝色的女子。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双手稳定而决绝,将那代表盟约、象征喜悦的泥金婚帖,一撕,再撕,撕成四片,八片……碎屑如血色的蝶,纷纷扬扬从她指间飘落,散在光洁的地面上。
“呃……”有人倒抽冷气。
“疯了!苏婉疯了!”有人失声低叫。
裴钰脸上的温润笑意彻底碎裂,被惊愕、难堪、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阴沉取代,他猛地上前一步:“婉儿!你——”
“裴公子,”苏婉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冻入骨髓的疏离,“这桩婚事,我退了。”
掷地有声。
“轰——”整个喜堂彻底炸开锅。惊哗、议论、斥责声浪潮般涌起。苏父苏震庭脸色铁青,霍然起身:“婉儿!休得胡闹!”
媒婆吓得腿软,几乎瘫倒在地。
裴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苏婉,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目光深处,竟有一丝被当众羞辱后的狰狞掠过。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甲胄摩擦,沉重威严。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只见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悍勇闯入,步履带风,顷刻间便将喧闹压制。为首之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堂上一身绯红、傲然而立的苏婉身上。
他疾行几步,无视满堂惊疑不定的目光,竟在苏婉面前单膝跪地,抱拳垂首,声音洪亮而恭敬:
“属下参见郡主!王爷车驾已至府门外,特命属下前来,恭迎郡主回府!”
郡主?!
哪一个王爷?哪一位郡主?!
所有宾客,连同暴怒的苏震庭和阴鸷的裴钰,全都震在当场,瞠目结舌,望着那被锦衣卫统领跪拜的少女,脑中一片空白。
苏婉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
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那块刚刚由那锦衣卫统领悄然递上的、冰凉沉重的鎏金蟠龙令帖。
然后,她抬眼,目光越过满脸惨白、惊疑交加仿佛见了鬼一般的裴钰,唇边缓缓绽开一抹嫣然笑意,倾国倾城,却冷得让人心胆俱寒。
这世间的棋局,该换人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