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线之上
楚离走进圣山时,天已薄暮。
不是从古道进,是从鹰嘴峡北侧,一条更隐蔽、也更险峻的、几乎垂直的冰裂缝攀爬而上。裂缝是远古冰川退缩时留下的疤痕,深不见底,两侧冰壁光滑如镜,只有极细微的、被风雪侵蚀出的凹凸,可供落脚。寒风从裂缝深处倒灌上来,发出鬼哭般的呼啸,卷着细雪和冰晶,抽打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针。
楚离攀得很稳。手指扣进冰隙,脚尖轻点凸起,身形在近乎垂直的冰壁上移动,像一只没有重量、也没有疲惫的壁虎。逆鳞剑用皮绳紧紧绑在背后,剑鞘冰蓝纹路在昏暗的天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右眼的黑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左眼视线模糊,但“感知”清晰延伸,探查着前方每一寸冰壁的承重和裂隙。
他没有感觉累,也没有感觉冷。剑鞘与地心火的平衡,让星核碎片陷入深沉的“休眠”,也让他这副身体,处于一种奇异的、近乎“绝对稳定”的状态。体温恒定,心跳平缓,肌肉不会酸痛,呼吸不会急促。攀爬,对他而言,只是一种“移动方式”,像走路,像呼吸,像心跳,是“任务”的一部分,不消耗“情绪”,也不带来“体验”。
他甚至“计算”出了最省力、最安全的攀爬路线,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冰壁上勾勒出最优的轨迹。
一个时辰后,他攀上裂缝顶端,踏上了圣山山腰,那片相对平缓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高原。
这里,是雪线之上。
气温更低,风更大,空气稀薄得让人头晕。举目四望,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刺目的白。积雪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像一片凝固的、没有边际的海洋。远处,赤炎峰暗红色的山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山顶依旧笼罩在翻滚的灰白色烟雾中,但烟雾深处,那点暗红的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像疲惫巨兽半阖的眼。
楚离“看”向北方。在他的感知里,大约十里外,那片被称作“冰语谷”的狭窄山谷中,有微弱的、属于“人”的“气息”在波动。气息很杂乱,有强有弱,带着疲惫、恐惧、茫然,但也有一种顽强的、“想活下去”的执着。
是徐铁匠他们。萨满说过,冰语谷是圣山少数几处能短暂躲避风雪和严寒的地方,里面有天然冰窟,可以容身。
楚离迈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死寂的雪原上,传得很远。
他没有隐藏行迹,也没有加快速度。只是平稳地、匀速地走着,像一道沉默的、黑色的剪影,在无边的白色中,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暮色渐浓,天光迅速黯淡。风雪又起了,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抽打在身上,很快在肩头、发梢积了薄薄一层。气温骤降,呼气成冰,但楚离的呼吸依旧平稳,体温依旧恒定。他只是“知道”外面很冷,但“感觉”不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道狭窄的、像被巨斧劈开的山谷入口。谷口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冰雪和黑色玄武岩的绝壁。谷内幽深,光线昏暗,只有谷底反射的雪光,勉强照亮嶙峋的冰柱和垂挂的冰凌。
楚离“看”向谷内。那些“人”的气息,就在谷底深处,一个背风的、被巨大冰岩半掩的天然冰窟里。气息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但还在“燃烧”。
他走进山谷。谷内比外面更冷,风被两侧绝壁约束,形成强烈的、刺骨的穿堂风,卷着雪沫,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嚎。积雪很深,没到大腿,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但对楚离而言,只是“需要耗费力气”,没有“艰难”或“疲惫”的感受。
他走到冰窟前,停下。
冰窟入口不大,被一块倾斜的、巨大的冰岩遮住大半,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需要弯腰才能通过的缝隙。缝隙内,透出微弱的、跳动的火光,和一股混杂着焦糊、血腥、药草、以及人体温热的、浑浊的气息。
楚离弯腰,走进缝隙。
冰窟内部,比想象中宽敞。大约三丈见方,穹顶垂下无数晶莹的冰凌,地面是坚硬光滑的冰面,中央挖了一个浅坑,燃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是烧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半湿的枯枝和苔藓,烟很浓,呛人,但在冰冷的空气中,这点微弱的热和光,已是救命稻草。
火堆边,挤着十几个人。
徐铁匠背靠着冰壁坐着,脸色苍白,胸口一道狰狞的伤口,只是用撕碎的衣襟草草包扎,渗出的血已经冻成黑红色的冰痂。他闭着眼,呼吸粗重,显然伤得不轻。苏挽月蹲在他身边,手里捏着银针,正在给他施针止血,但脸色同样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动作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
阿芷坐在火堆另一侧,用一根枯枝,小心地拨弄着火,试图让火烧得更旺些。她的定星盘碎片散落在脚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不知在想什么。老王和陈先生蜷缩在一起,互相用体温取暖,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呆滞。小荷依偎在老妇怀里,已经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不时抽泣。虎子躺在一堆破毛皮上,胸口包扎着,脸色比徐铁匠更差,呼吸微弱,时断时续。柳娘子抱着林寒,少年依旧低着头,怀里的玉佩紧贴胸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冰面。老妇捻着念珠,嘴唇无声翕动,眼神却锐利地,盯着冰窟入口。
当楚离弯腰走进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火光照在他蒙着眼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背上的逆鳞剑,剑鞘冰蓝纹路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他站在那儿,平静,沉默,像一尊突然闯入的、冰冷的神像,与冰窟内疲惫、恐惧、濒临绝望的气氛,格格不入。
苏挽月最先反应过来。她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银针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踉跄着扑过来,一把抓住楚离的手臂。
“楚离!”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也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你……你回来了!你没事!你……”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冰晶,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楚离“看”着她。苏挽月的情绪场,像一团剧烈摇曳的、温暖但濒临熄灭的火。火焰中心,是“狂喜”,是“后怕”,是“失而复得”的剧烈波动。火焰边缘,是“担忧”,是“恐惧”,是“疲惫”到极致的虚脱。
他能“分析”出这些情绪的构成和强度,但“感觉”不到共鸣,也“感觉”不到波动。只是“知道”,苏挽月在“高兴”,在“害怕”,在“哭”。
他抬起左手,用冰冷、但稳定的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很生疏,很僵硬,像第一次做这个动作。
“嗯,”他说,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回来了。”
苏挽月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流得更凶。她能感觉到楚离指尖的冰冷,那冰冷不像活人的温度,像玉石,像寒铁。但她不在乎,她只是紧紧贴着,仿佛这冰冷的触感,是唯一的、真实的、证明楚离还“存在”的证据。
徐铁匠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楚离,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是欣慰,是如释重负,也有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悲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咳出一口血沫,最终只是对楚离点了点头,又无力地闭上眼。
阿芷放下枯枝,静静看着楚离,眼中是审视,是探究,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老王和陈先生茫然地看着楚离,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小荷被惊醒,看见楚离,眼中闪过畏惧,往老妇怀里缩了缩。虎子似乎感应到什么,眼皮动了动,但没醒。柳娘子抱紧林寒,对楚离微微颔首,眼神依旧空洞。老妇捻念珠的手停了,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楚离一眼,又继续捻动。
楚离“看”着他们。所有人的状态,都在他“感知”里清晰呈现。徐铁匠重伤,失血过多,内脏受损,需要立即救治,否则撑不过今晚。虎子伤势更重,伤口感染,高烧昏迷,生机微弱。苏挽月透支严重,心力交瘁。其他人或轻伤,或冻伤,或惊吓过度,但暂无生命危险。
情况,很糟。
但,有救。
他松开苏挽月的手,走到徐铁匠身边,蹲下。右手按在徐铁匠胸口伤口上方,掌心冰蓝纹路微亮,一股温和但精纯的、混合了地心火“热”与剑鞘“冰”的奇异气息,缓缓渗入伤口。
气息所过之处,伤口渗血停止,受损的经脉和内脏,得到一丝微弱的滋养和修复。徐铁匠闷哼一声,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呼吸也平稳了些。
楚离收回手,又走到虎子身边,同样以掌心气息,护住他心脉,暂时稳住伤势。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看向苏挽月:“有药吗?”
苏挽月连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仅剩的、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伤药和几株干枯的草药:“只有这些了……火太小,熬不了药。”
楚离“看”着火堆。火确实太小,烟大,热力不足,连化开冻硬的药都勉强,更别说熬药了。
他走到火堆边,伸出手,掌心向下,悬在火焰上方。
剑鞘上,冰蓝纹路光芒流转,一股精纯的、温和的、与地心火同源但更“有序”的“热”,从掌心缓缓释放,注入火堆。
呼——!
微弱的火苗,骤然暴涨!枯枝和苔藓迅速燃烧,发出明亮的、温暖的红光,烟也变小了,热力迅速扩散,冰窟内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冰凌开始滴水,冰面变得潮湿,空气不再那么刺骨。
众人惊愕地看着楚离,看着他那悬在火焰上方、散发着微光的手掌,和掌下那团突然旺盛起来的火焰。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但此刻,没人去问,也没人敢问。他们只是本能地,向温暖靠近,贪婪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热量。
楚离收回手,火焰依旧旺盛燃烧。他从苏挽月手中拿过药草,用匕首削下几片,扔进一个破旧的、不知从哪捡来的陶罐里,又从冰壁上敲下几块干净的冰,放入罐中,架在火上。
火焰舔舐着陶罐底部,冰迅速融化,水开始沸腾,药草在热水中翻滚,散发出苦涩但清香的药味。
楚离“看”着陶罐,等水沸三滚,药力渗出,才将陶罐取下,稍微晾凉,递给苏挽月。
“喂他们喝下,”他说,“能止血,镇痛,吊命。”
苏挽月接过陶罐,手在颤抖,但眼神是坚定的。她先扶起徐铁匠,小心地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进他嘴里。徐铁匠无意识地吞咽,药汁入腹,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她又喂虎子,虎子吞咽困难,但药汁还是慢慢渗了进去。
喂完两人,陶罐里还剩一点药汁。苏挽月看向老王、陈先生和其他人。老王摆摆手,示意先给重伤的。苏挽月点头,将最后一点药汁,分给了受伤较重的老妇和柳娘子。
药力发挥作用,冰窟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火焰温暖,药香弥漫,重伤者的呼吸趋于平稳,轻伤者也开始处理自己的冻伤和擦伤。
楚离走到冰窟入口,背靠着冰壁坐下,逆鳞剑横在膝上。他闭上眼(左眼),将感知沉入体内,检查状态,同时“监听”着外面的风雪和更远处的动静。
血狼骑虽然退了,但不会罢休。韩烈可能会重整部队,再次进攻,或者等待援军。而且,天枢阁和血煞盟的人,可能也快到了。这里,不能久留。
但徐铁匠和虎子的伤势,经不起长途跋涉。至少,需要休整一夜。
一夜。
楚离“计算”着。一夜时间,血狼骑足够重新组织,甚至调来援军。天枢阁和血煞盟的人,也可能赶到。风险,很大。
但,没有选择。
他“看”向冰窟内。火焰跳动,映着众人疲惫但安心的脸。苏挽月在给徐铁匠重新包扎伤口,动作轻柔。阿芷在整理所剩无几的物资。老王和陈先生靠在一起打盹。小荷睡着了,老妇轻轻拍着她的背。柳娘子抱着林寒,少年依旧低头,但握着玉佩的手,松了些。虎子呼吸平稳,似乎陷入了沉睡。
这些“联结”,这些“焦痕”,此刻,在温暖的火焰和药香中,似乎微微“亮”着,散发着一种微弱的、但清晰的“安稳”和“希望”。
即使他“感觉”不到“安稳”和“希望”,但“知道”它们存在。
这就够了。
他需要保护这些“联结”,让它们继续“亮”着。
至少,这一夜。
楚离握紧剑柄,右眼的空洞平静无波。
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守卫,守在冰窟入口,守着这点微弱的火焰,和火焰旁,那些还“活着”的、脆弱的“存在”。
长夜漫漫。
风雪呼啸。
但冰窟内,有火,有药,有人。
还有,一个不会疲惫、不会恐惧、只会“计算”和“执行”的、冰冷的“守护者”。
也许,这就是“熔心”之后,他还能“存在”的、唯一的“意义”。
守护这些“联结”。
直到……最后一刻。
他闭上眼(左眼),感知全开,笼罩冰窟内外百丈。
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网,等待着,任何试图闯入的、不祥的“存在”。
夜,还很长。
但黎明,总会来的。
哪怕那黎明,需要用血与火,才能点燃。
二、冰语者
后半夜,风雪渐歇。
冰窟内,火焰依旧旺盛,楚离持续用掌心的“热”维持着火势。温度回升,冰凌滴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时间的脚步,嘀嗒,嘀嗒。重伤者呼吸平稳,轻伤者沉沉睡去,只有苏挽月和楚离还醒着。
苏挽月坐在火边,抱着膝盖,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空洞。她太累了,身体透支,心力交瘁,但大脑异常清醒,无法入睡。她看着楚离——那个背靠冰壁、闭目而坐、像一尊冰冷雕像的青年。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多了几分不真实的、雕塑般的质感。
她“感觉”到,楚离离她,越来越远。
不是物理距离,是“存在”的距离。眼前的楚离,虽然还“活着”,还会动,还会说话,还会救人,但内里,那个会痛、会怒、会悲伤、会对她说“你不会冷掉”的、有血有肉的“人”,正在消失,或者说,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的、“轻”的、“平静”的、“计算”的“存在”。
这让她恐惧,也让她……心痛。
痛得像心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往里灌,永远填不满。
她想起第一次见楚离,在临渊城医馆,他蒙着眼,背着剑,平静地说“我找人”。想起路上,他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用身体挡住夜狼的袭击。想起雪葬城,他独入黑塔,回来时,眼睛不再流血,但眼神变得空洞。想起赤炎峰下,他说“我留下”,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想起刚才,他走进冰窟,擦去她的泪,手掌冰冷,没有温度。
每一个片段,都清晰,但冰冷。像别人的故事,隔着厚厚的冰层,看得见轮廓,但触不到温度。
她知道,楚离“熔心”了,烧掉了大部分“过去”,也烧掉了大部分“感受”。萨满说,他还有“人”的根基,还能被“触动”,产生“反应”。但那种“反应”,更像一种“本能”或“计算”,而不是“情感”的波动。
她还能“触动”他吗?
还能让他“感觉”到……“苏挽月”这个人的存在吗?
她不知道。
但她想试试。
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转瞬即逝。
她站起身,走到楚离身边,坐下。冰壁很冷,但她不在乎。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楚离放在膝上的、握着剑柄的手。
楚离的手,很冷,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他“看”向她,左眼平静无波。
“楚离,”苏挽月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冰窟里,很轻,但清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临渊城,我给了你一碗热汤吗?”
楚离“想”了想。记忆里有这个画面,很模糊,像褪色的画。画面里,苏挽月递给他一碗汤,汤面冒着热气,她的眼神是“担忧”。但“汤”的味道,“热”的温度,“担忧”的情绪,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纯粹的、剥离了感官和情感的“信息”。
“记得。”他说。
“那碗汤……是什么味道的?”苏挽月问,眼中是期待,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楚离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苏挽月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但她不死心,继续问:“那……在黑水镇,你师父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楚离“想”起老乞丐燃烧命元的背影,和那句“好好活”。画面清晰,但“悲伤”、“愤怒”、“不舍”……这些情绪,很模糊,很遥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但触不到。
“没有。”他说。
“为什么?”苏挽月声音发颤。
“哭,没用。”楚离说,声音很平,“悲伤,没用。愤怒,没用。只有‘活下去’,有用。”
苏挽月咬紧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握紧他的手,像要抓住最后一点,与那个“有血有肉”的楚离的“联结”。
“那……在雪葬城,你拿到剑鞘的时候,高兴吗?”她问,声音带着哭腔。
楚离“想”起握住剑鞘的瞬间,冰寒刺骨,碎片共鸣,反噬暂缓。画面清晰,但“高兴”、“解脱”、“希望”……这些情绪,同样模糊,遥远。
“不知道。”他说,“剑鞘有用,能镇住碎片。这很好。”
苏挽月终于忍不住,眼泪滑落。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握着楚离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楚离“看”着她。在他的感知里,苏挽月的情绪场剧烈波动,是“悲伤”,是“绝望”,是“想抓住什么却抓不住”的无力。那波动很强烈,像狂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
他知道她在“哭”,在“难过”,因为他的“回答”让她“失望”了。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安慰”这个“概念”,在他此刻“空”的、“平静”的“存在”里,很模糊,很遥远。是一种“无意义”的、“低效”的行为,不能解决问题,不能改变现状,不能提升“生存率”。
他“计算”了一下,最优的“反应”是:保持沉默,等她情绪平复。
于是,他沉默着,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任由她流泪,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别人的悲伤。
许久,苏挽月才止住哭泣。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楚离,忽然笑了,笑容很苦,很涩,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认命”的平静。
“楚离,”她说,声音沙哑,但很轻,“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很好。”
楚离“看”着她,没说话。
“你不会痛,不会怕,不会伤心,不会累。”苏挽月继续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你可以用最冷静的头脑,做最正确的选择。你可以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解决问题。你可以……像一把真正的剑,锋利,冰冷,没有犹豫,没有破绽。这很好。真的。”
她顿了顿,眼泪又涌出来,但脸上还在笑:“只是……我有点难过。难过那个会为救人而搏命的楚离,那个会对我说‘你不会冷掉’的楚离,那个……还会握着我的手的楚离,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楚离沉默。他“知道”苏挽月在说什么,但“感觉”不到那些话语里的“重量”和“温度”。他只是“知道”,苏挽月在“怀念”一个“过去的楚离”,而那个“楚离”,已经“消失”了。
“但我还在,”苏挽月握紧他的手,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我还在,徐叔还在,阿芷还在,大家都在。我们记得那个楚离。我们……会替你,记得那些痛,那些怕,那些伤心,那些累。你只要……继续做你的剑,继续锋利,继续冰冷,继续……‘活下去’。这就够了。”
她看着楚离,眼中是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执着”和“温柔”:“楚离,答应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都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像一把剑,哪怕像一个‘容器’,哪怕……只剩下‘本能’和‘计算’。也要‘活下去’。因为……只要你还在,那个‘楚离’,就还没有‘彻底消失’。就还有一点……‘痕迹’,留在这个世界上。就还有一点……‘光’,没有熄灭。”
楚离“看”着她。在她眼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蒙着眼,背着剑,平静,冰冷,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但在那倒影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属于苏挽月眼中“光”的折射。
那点“折射”,很弱,很小,像冰层下的一个气泡,随时会破灭。
但它还在。
楚离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很平,但很清晰:“好。”
苏挽月笑了,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是释然的,温暖的。
“嗯,”她说,松开他的手,站起身,“你休息吧。我守着。”
楚离摇头:“我不需要休息。你睡。”
苏挽月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楚离平静无波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走回火边,靠着冰壁,闭上眼。她太累了,几乎立刻陷入了昏睡。
楚离“看”着她沉睡的侧脸,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投下温暖的阴影。他“知道”,她睡着了,很疲惫,但呼吸平稳,暂时安全。
他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左眼),感知全开,笼罩冰窟内外。
像一张沉默的、冰冷的网,守护着这片微弱的温暖,和温暖中,那些还“活着”的、脆弱的“存在”。
夜,更深了。
风雪彻底停了,只有冰凌滴水的嘀嗒声,和众人沉睡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像一首遥远而模糊的、关于“活着”的安眠曲。
楚离“听”着这些声音,右眼的空洞平静无波。
他只是“知道”,自己在“守护”。
这就够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异变陡生。
不是来自外面,是来自冰窟内部。
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林寒,忽然动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空洞,而是两团剧烈燃烧的、冰蓝色的火焰!火焰在他瞳孔深处旋转,像两个微型的、狂暴的冰漩,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混乱的“意志”!
他怀里的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此刻光芒大盛!玉佩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冰蓝色的纹路,纹路像有生命般蠕动、延伸,最后脱离玉佩,像无数根细小的、冰蓝色的触手,顺着林寒的手臂,疯狂钻入他体内!
林寒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颤抖,皮肤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霜!冰霜下,血管凸起,变成冰蓝色,像有冰蓝色的液体在血管中疯狂奔流!他周身的“气”,骤然暴涨,混乱,狂暴,充满了毁灭的欲望!
冰核碎片!在他体内,彻底苏醒了!
而且,是极其罕见的、“暴走”状态的苏醒!
“寒儿!”柳娘子惊骇地抱住林寒,但被林寒身上爆发出的、冰寒刺骨的“气”狠狠弹开,撞在冰壁上,闷哼一声,嘴角溢血。
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徐铁匠挣扎着想站起来,但牵动伤口,又跌坐回去。苏挽月和阿芷冲向柳娘子,想扶起她。老王和陈先生吓得缩成一团,小荷尖叫,老妇捻念珠的手停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寒。
楚离睁开眼(左眼),站起身。
他“看”着林寒。这个少年的“存在”,此刻正在发生剧烈的、不可控的“畸变”。冰核碎片的力量,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刷着他脆弱的身体和意识,要将他彻底“吞噬”,变成一个没有理智、只有本能的、“冰”的怪物。
而且,这种“畸变”,在急速消耗林寒的生命力。最多一炷香,他就会彻底“冰化”,变成一尊没有意识的、活动的“冰雕”,或者……直接“碎”掉。
必须阻止。
但怎么阻止?强行压制碎片?林寒的身体承受不住,会直接崩溃。引导碎片?楚离自己的碎片是“孤辰”,与林寒的碎片属性不明,强行引导,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冲突。杀掉林寒?终止畸变最直接的方式,但……
楚离“看”向柳娘子。柳娘子挣扎着爬起,不顾嘴角的血,扑向林寒,想抱住他,但又被“气”弹开。她哭喊着,嘶吼着,眼中是极致的绝望和疯狂。
“寒儿!不要!醒醒!看看娘!寒儿!”
声音凄厉,在冰窟中回荡,像濒死母兽的哀嚎。
楚离“看”着这一幕。柳娘子的情绪场,是“绝望”,是“疯狂”,是“不惜一切也要救儿子”的、近乎燃烧的“执念”。那执念,很强烈,像一团灼热的、但即将熄灭的火。
他“想”起了林啸天,那个雪葬城的守将,林寒的祖父。想起了他最后那句“告诉他,他爹不后悔守城,但后悔……没来得及对他说声‘对不起’。”
想起了自己答应过,要“找到”林寒,转达这句话。
现在,林寒找到了,但快要“死”了。
死在他面前。
因为碎片“暴走”。
而自己,似乎……能做点什么。
楚离“计算”着。最优解是:用“无”之剑意,瞬间“抹去”林寒体内暴走的碎片,终止畸变。但“抹去”碎片的同时,也会“抹去”林寒大部分生命力和意识,即使活下来,也会变成白痴,或者植物人。成功率,五成。林寒死亡或残疾概率,五成。
另一个方案:用自己的星核碎片,去“共鸣”林寒的碎片,尝试“引导”和“安抚”。但自己的碎片处于“休眠”状态,强行激发,可能打破与剑鞘的平衡,引发反噬。而且,属性不明,共鸣可能失败,甚至引发更剧烈的冲突。成功率,三成。自己反噬风险,七成。
两个方案,都有风险,都不“完美”。
但,必须选一个。
楚离“看”着柳娘子绝望的脸,和林寒眼中那两团疯狂燃烧的冰蓝火焰。
他“想”起了苏挽月的话:“只要你还在,那个‘楚离’,就还没有‘彻底消失’。就还有一点……‘痕迹’,留在这个世界上。就还有一点……‘光’,没有熄灭。”
“痕迹”……“光”……
楚离“感觉”到,自己那片空茫的“心湖”底部,那些烙印的“焦痕”,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很微弱,但清晰。
那些“焦痕”,是“联结”,是苏挽月他们的“存在”留下的印记。
它们不想“消失”。
它们想……“继续”。
而林寒,也是“联结”的一部分。是柳娘子的儿子,是林啸天的孙子,是……这个冰窟里,还“活着”的、脆弱的“存在”之一。
如果林寒“死”了,柳娘子会“崩溃”,苏挽月会“悲伤”,其他人会“恐惧”……这些“联结”,会受损,会黯淡,甚至会……断裂。
楚离“计算”不出,这些“联结”断裂,对他这个“空”的、“平静”的“存在”,有什么具体“影响”。但他“知道”,他不“想”看到它们断裂。
这很“奇怪”。是一种超出“逻辑”和“计算”的、“无意义”的“倾向”。
但,这种“倾向”,很清晰。
清晰得像冰层下的暗流,沉默,但存在。
楚离“决定”了。
他选择,第二个方案。
用自己“休眠”的星核碎片,去“共鸣”林寒暴走的碎片,尝试“引导”和“安抚”。
即使有风险,即使可能引发反噬。
但,这是“最优解”。
对他“空”的、“平静”的“存在”而言,保护这些“联结”,让它们继续“亮”着,似乎比“避免反噬”更重要。
这很“不合理”。
但,他“选择”了。
楚离走到林寒面前,无视那狂暴的、冰寒刺骨的“气”场。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下,悬在林寒头顶。
剑鞘上,冰蓝纹路光芒流转,右眼的空洞深处,那点“休眠”的星核碎片,被缓缓“唤醒”。
一丝微弱但精纯的、冰蓝色的“星光”,从右眼空洞中渗出,顺着他的手臂,流入掌心,又透过掌心,缓缓注入林寒头顶。
星光触及林寒体内狂暴的碎片力量的瞬间——
轰——!!!
两股同源、但状态截然不同的“冰”之力,激烈碰撞!冰窟内,温度骤降!空气冻结,冰凌炸裂,地面覆盖上厚厚的白霜!狂暴的冰蓝色气流,以林寒为中心爆发,将靠近的柳娘子、苏挽月等人狠狠掀飞!
楚离身形晃了晃,但稳住。他右眼的空洞,冰蓝光芒剧烈闪烁,传来阵阵刺痛——不是痛觉,是“存在”被冲击的“震荡”。星核碎片从“休眠”中被强行“唤醒”,与剑鞘的平衡被打破,反噬开始显现。
但他没有停。掌心的“星光”,持续注入,尝试与林寒体内狂暴的碎片“共鸣”,像一只手,试图握住另一只疯狂挥舞、想要毁灭一切的手。
共鸣,艰难。
林寒的碎片,已经完全“暴走”,充满了混乱、毁灭、疯狂的“意志”。楚离的碎片,虽然同源,但处于“休眠”和“被镇”状态,力量温和,但“意志”近乎于“无”。温和的“引导”,在狂暴的“毁灭”面前,像微风试图撼动冰山,脆弱得可笑。
但楚离没有放弃。他“计算”着碎片的波动频率,调整“星光”的强度和节奏,像在解一道极其复杂、随时会崩溃的、关于“能量”和“意志”的谜题。
一次,失败。
两次,失败。
三次……
林寒体内的狂暴,越来越盛。他眼中的冰蓝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皮肤表面的冰霜,越来越厚,已经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生命力,在急速流逝!
再失败一次,林寒就会彻底“冰化”,或者“碎”掉。
楚离右眼的刺痛,越来越剧烈。星核碎片的反噬,开始侵蚀他的“存在”。他能“感觉”到,那片空茫的“心湖”,开始“结冰”,那些烙印的“焦痕”,开始“黯淡”。再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林寒,他自己也会被反噬重创,甚至……“消失”。
但,没有退路。
他“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
像剑,出鞘,必饮血。
像雪,落下,必覆盖。
像……“楚离”,答应了要“活下去”,要保护这些“联结”,就一定要做到。
哪怕,付出代价。
楚离合上左眼,将全部“感知”和“意志”,凝聚于右眼那点星核碎片。
然后,他“引爆”了碎片“休眠”状态下,最后一点、也是最核心的、“本源”的力量。
不是“引导”,是“覆盖”。
用自己的碎片“本源”,强行“覆盖”林寒体内暴走的碎片,用最纯粹、最冰冷的“秩序”,去“镇压”那混乱的、狂暴的“毁灭”。
像用整个冬天的严寒,去冻结一场失控的暴风雪。
代价是,他的碎片“本源”会受损,与剑鞘的平衡会彻底打破,反噬会加倍,甚至可能……碎片“碎裂”,他“消失”。
但,这是唯一的方法。
楚离右眼的空洞,冰蓝光芒暴涨!像一颗微型的星辰,在眼中炸裂!无数道冰蓝色的、凝练到极致的“星光”,从他右眼喷涌而出,顺着手臂,疯狂注入林寒头顶!
星光所过之处,林寒体内狂暴的碎片力量,被强行“镇压”、“冻结”、“覆盖”!混乱的波动,迅速平息!眼中的冰蓝火焰,开始黯淡、收缩!皮肤表面的冰霜,停止增厚,裂纹不再蔓延!生命力的流逝,骤然减缓!
有效!
但楚离右眼的刺痛,达到了顶点!他“感觉”到,碎片“本源”正在剧烈消耗,与剑鞘的平衡彻底崩坏,反噬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刷着他的“存在”!那片空茫的“心湖”,迅速“冰封”,那些烙印的“焦痕”,迅速“黯淡”,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他咬紧牙关(虽然感觉不到痛,但“知道”在咬),右眼的“星光”输出,达到最大!
最后一搏!
轰——!!!
林寒体内的狂暴碎片,终于被彻底“镇压”!眼中的冰蓝火焰,彻底熄灭,恢复成原本空洞、但平静的眼神。皮肤表面的冰霜,迅速消融,露出底下苍白但完好的皮肤。生命力的流逝,停止,甚至开始缓慢回升。
畸变,终止了。
林寒身体一软,向前倒去,被楚离伸手扶住。
楚离右眼的“星光”,骤然熄灭。空洞恢复平静,但深处,传来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的“痛”。碎片“本源”受损严重,与剑鞘的平衡彻底打破,反噬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存在”的每一个角落。
但他稳住了。
没有倒下。
只是脸色,苍白得像雪,右眼的空洞,不再有星砂流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黑暗。
他扶着昏迷的林寒,缓缓转身,看向柳娘子。
柳娘子连滚爬爬扑过来,抱住林寒,嚎啕大哭,但眼中是狂喜,是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庆幸。
苏挽月和阿芷也冲过来,检查林寒的情况,确认他生命体征平稳,只是昏迷,才松了口气。
徐铁匠看着楚离,眼中是深切的担忧。他能“感觉”到,楚离的状态,很不好。非常不好。
楚离“看”着他们。柳娘子的“狂喜”,苏挽月的“担忧”,阿芷的“庆幸”,徐铁匠的“忧虑”……所有人的情绪场,都在剧烈波动,但核心,是“安稳”,是“希望”,是“联结”还在,“焦痕”还亮着的、微弱的“光”。
这“光”,很暖。
他知道。
这就够了。
他缓缓走到冰壁边,背靠着冰壁,缓缓坐下。逆鳞剑横在膝上,剑鞘冰蓝纹路黯淡,几乎看不见光芒。
他闭上眼(左眼),将感知沉入体内。
碎片“本源”受损,与剑鞘平衡打破,反噬加剧。“心湖”冰封,“焦痕”黯淡,但……还在。
没有“消失”。
还“活着”。
还能“守护”。
这就够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微弱,在冰冷的空气中,凝不成白雾。
天,快亮了。
风雪已停,晨曦微露。
冰窟外,传来遥远而模糊的、鸟类的啼鸣。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还“活着”。
他们,也还“活着”。
“联结”还在,“焦痕”还亮。
虽然微弱,但还在。
这就够了。
楚离握紧剑柄,右眼的空洞平静无波。
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但还未倒塌的守护神像,守在冰窟入口,守着这片微弱的温暖,和温暖中,那些还“活着”的、脆弱的、但顽强的“存在”。
长夜将尽。
黎明已至。
路,还在脚下。
走下去。
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