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雨欲来
老乞丐那场醉后,山中气氛变了。
不是变得紧张——相反,老乞丐清醒后,绝口不提那夜醉话,依旧每日喝酒、磨刀、骂骂咧咧地指点楚离练剑。楚离也沉默,练剑、打坐、去山泉边清洗染血的衣衫。日子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练剑声,一样的酒气,一样的星空。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像一张弓,弦被慢慢拉满,拉得极紧,紧到发出细微的呻吟。弓手和箭都知道,这一箭迟早要射出去,只是不知道射向哪里,何时射出。
楚离练剑时,偶尔会走神。剑锋划破空气的呜咽声中,他听见的是老乞丐嘶哑的哭喊:“你娘是为了护着地窖里的你,被孙寂然用问天剑钉死在门槛上。”他闭上眼,看见的不是剑招,而是一个女人倒在血泊中,手伸向黑暗的地窖,指尖的血已经凝固。
然后他会练得更疯。无光剑在手中越来越沉,也越来越轻。沉的是剑本身的分量,轻的是挥舞时的滞涩感——仿佛剑成了手臂的一部分,心念一动,剑锋已至。老乞丐看着,不说话,只是酒喝得更凶,咳嗽也更频繁。有时咳着咳着,会咳出血丝,他随手抹在袖子上,继续喝。
深秋过去,初冬来临。第一场雪落下时,楚离突破了《逆星诀》第三层“凝星成刃”的瓶颈。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雪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被山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楚离站在崖边,闭目凝神。体内星辰之力如江河奔涌,沿着拓宽的经脉运转,最终汇聚于掌心。他抬手,虚握,掌心灵光吞吐,渐渐凝成一道无形气刃。
气刃无色,但周围的雪沫子被推开,形成一个透明的空腔。楚离睁眼,右眼冰蓝光芒一闪,气刃疾射而出,斩向十丈外一棵枯树。
没有声音。枯树依旧立着,树冠的积雪簌簌落下。三息后,树干中段出现一道细线,上半截缓缓滑落,轰然倒地。断面光滑如镜,能看见年轮一圈套一圈,像凝固的时光。
楚离收手,掌心微麻。右眼传来熟悉的刺痛,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他抹了一把,指尖染着淡蓝色的星砂,在雪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成了?”
老乞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离回头,看见师父拄着拐杖站在雪地里,单衣破旧,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
“成了。”楚离点头。
老乞丐走过来,蹲下身,摸了摸枯树的断面。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切面,许久,叹了口气:“第三层……你爹当年,也卡在这一层,卡了三年。”他站起来,拍拍楚离的肩膀,“你比你爹强。”
楚离没说话。他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把擦得雪亮的雁翎刀,和最后塞给他青砖时,那双沾满血的手。
“但还不够,”老乞丐转身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孙寂然二十年前就是问道境。现在……恐怕已摸到斩我的门槛了。”
问道,斩我,合道。这是灵阶三境。楚离现在刚入通脉,还在凡阶打转。中间隔着一整个大境界,还有数不清的小境界。
“我知道。”楚离说,声音很平静。
老乞丐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摆摆手:“回吧,雪大了。”
那一夜,老乞丐没喝酒。他坐在火堆边,仔仔细细地擦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铁剑。剑身锈迹斑斑,刃口缺损,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但楚离知道,这把剑饮过血,很多血。
“这把剑叫‘残星’,”老乞丐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是你娘当年送我的。她说,星星残缺了,也是星星。”他笑了笑,笑容苦涩,“可她忘了,残缺的星星,迟早要陨落。”
楚离坐在对面,静静听着。
“明天我要下山一趟,”老乞丐擦完了剑,归鞘,“去弄点盐,还有酒。你在山上等着,别乱跑。”
楚离点头。
老乞丐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如果我三天没回来,你就走。往南走,去大燕国边境,找个叫‘黑水镇’的地方,镇东头有家铁匠铺,铺主姓徐,就说‘酒剑仙让你来的’。”
楚离心一沉:“师父——”
“别问,”老乞丐打断他,“记住就行。”
楚离沉默片刻,点头:“记住了。”
老乞丐笑了,这次笑容轻松了些:“放心,老子命硬,死不了。”他躺下,背对着楚离,很快响起鼾声。
楚离没睡。他坐在火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听着洞外的风雪声。右眼隐隐作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挣扎,想要破壳而出。
二、三日之期
老乞丐是清晨走的。天没亮,雪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他拄着拐杖,背着破布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楚离送到洞口,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散尽,再无痕迹。
第一天,楚离练剑。从早到晚,剑锋破空的声音没停过。累了就打坐,运转《逆星诀》,引星光入体。星辰之力在经脉里奔涌,越来越顺畅,但右眼的刺痛也越来越频繁。流出的星砂从淡蓝渐渐转为深蓝,像夜空最深的颜色。
第二天,楚离心绪不宁。剑练不下去了,打坐也静不下心。他走出山洞,站在崖边眺望。群山覆雪,天地皆白,看不见人烟,听不见鸟鸣。只有风,永不停息的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过。
他想起老乞丐的话:“如果我三天没回来,你就走。”
走?去哪?黑水镇?徐铁匠?然后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去天枢阁,去问那个叫孙寂然的人:为什么?
第三天,雪又下了。比之前更大,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很快掩盖了老乞丐离去的脚印。楚离站在洞口,从天亮等到天黑。风雪呼啸,山林寂静,只有雪落的声音,沙沙沙,像春蚕啃食桑叶。
老乞丐没回来。
楚离回到山洞,生火。火光跳跃,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他拿出干粮,慢慢吃。尝不出味道,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吃完,他开始收拾东西。
青砖用油布包好,贴身放。无光剑插回鞘,绑在腰间。老乞丐留下的半本《逆星诀》,还有几两碎银,几瓶伤药,都收进包袱。最后,他看向角落里老乞丐的草铺——上面只有一床破被褥,一个空酒葫芦。
他走过去,拿起酒葫芦。葫芦很轻,里面一滴酒也没有了,但葫芦口还残留着酒气,混着老乞丐身上那股馊味和药味。楚离把葫芦塞进包袱。
该走了。
他背上包袱,最后看了一眼山洞。住了四年的地方,墙壁被烟熏得发黑,地上是他练剑时踩出的凹痕,石缝里长着几株顽强的杂草。泉水还在滴答,像永远流不完的眼泪。
他转身,走进风雪。
三、猎杀开始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雪太深,一脚下去没过膝盖。楚离用树枝探路,一步步往前挪。风很大,卷着雪往脸上扑,眼睛都睁不开。右眼又开始痛,视野模糊,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抹掉眼角的星砂。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忽然停下。
不对劲。
太安静了。风雪声虽然大,但山林里该有的声音——鸟雀惊飞,走兽逃窜——都没有。只有风雪的呜咽,单调,死寂。
楚离缓缓抽出无光剑。剑身漆黑,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他凝神静气,右眼泛起冰蓝微光,视野切换。
雪还是雪,树还是树,但空气中多了几道“气”。淡灰色的,稀薄的,像雾气,在风雪中缓缓流动,形成一个包围圈。圈的中心,就是他。
被埋伏了。
楚离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脚步放得更慢,更轻。体内星辰之力悄然运转,汇聚于掌心,凝成无形气刃。气刃极薄,极利,在风雪中几乎看不见。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
左侧雪堆骤然炸开!一道人影扑出,手中短刀直刺楚离后心!速度快如鬼魅,刀锋撕裂风雪,发出尖锐的嘶鸣!
楚离早有准备。他不退反进,腰身一拧,无光剑反手撩出,剑锋精准地斩在短刀刀脊上!当的一声脆响,短刀被震偏,那人身形一滞。楚离左手虚握,掌心灵光一闪,无形气刃疾射而出,没入对方胸口。
那人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在树上,滑落雪地。胸口没有伤口,但嘴角溢出鲜血,眼神涣散——气刃直接震碎了心脉。
楚离没停。他脚下一蹬,雪沫飞溅,人已冲向右侧!那里,第二道灰气刚刚涌动!
雪堆里又窜出一人,手持双钩,交错绞向楚离脖颈!楚离矮身,剑锋上挑,荡开双钩,同时左掌拍出,又是一道气刃!那人闪避不及,肩膀中刃,整条手臂软软垂下。楚离补上一剑,封喉。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五道灰气,五人埋伏。楚离用了七剑,三道气刃。最后一人倒下时,雪地已被染红大片。鲜血在白雪上格外刺目,像盛开的红梅。
楚离拄着剑,喘息。右眼剧痛,星砂汩汩流出,染蓝了半边脸颊。他抹了把脸,掌心一片湿滑,蓝色混着红色,诡异又妖艳。
“出来吧。”他对着空荡荡的雪林说,声音不大,但很冷,“藏头露尾,不像是天枢阁的作风。”
静了片刻。
前方一棵古松后,转出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的白衣胜雪,面容俊朗,腰间佩剑,剑鞘镶玉,华贵不凡。女的青衣素雅,容貌清丽,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青纸灯笼,里面烛火跳跃,在风雪中竟不熄灭。
“孙氏子弟,孙不言是我堂兄。”白衣男子开口,声音温和,像在与人闲聊,“在下孙慕凡,这位是我师妹,祝青冥。”
楚离握紧剑柄。姓孙,姓祝。老乞丐说过,孙氏是天枢阁嫡系,祝氏多出阵法师。这二人气息沉稳,远非刚才那五个杂鱼可比。
“孙不言死了,”楚离说,“我杀的。”
“我们知道,”孙慕凡微笑,“所以来了。”
话音未落,祝青冥手中灯笼一晃。烛火骤然明亮,青光暴涨,瞬间笼罩方圆十丈!雪地、树木、尸体,全被染上一层青惨惨的光。楚离只觉得周身一沉,像陷入泥沼,动作慢了三分!
阵法!
楚离心念电转,星辰之力疯狂运转,右眼冰蓝光芒大盛!视野中,青光的本质显露——无数细密的符文在空气中流转,构成一张大网,将他困在中央。网眼正在收缩!
不能被困住!楚离咬牙,无光剑高举,体内星辰之力倾泻而出,剑身泛起幽蓝光芒,一剑斩向青光最密集处!
剑锋与青光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青光荡漾,符文明灭,但并未破裂!反而收缩更快!
“没用的,”孙慕凡好整以暇地站在阵外,微笑依旧,“‘青冥锁灵阵’,专克星辰之力。你越是挣扎,阵法吸得越狠。”
楚离不理,又是一剑!这一剑,他动用了刚突破的第三层全力,剑锋过处,空气扭曲,雪花倒卷!轰然巨响,青光剧烈震荡,符文破碎小半,但阵法未破!
而楚离右眼鲜血狂涌,视线彻底模糊!过度催动星辰之力,反噬来了!
“差不多了,”孙慕凡抽出佩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寒气逼人,“师妹,压阵。”
祝青冥点头,灯笼再晃,青光更盛!楚离只觉得浑身力量飞速流逝,像漏了气的皮囊,连握剑都开始吃力。
孙慕凡踏入阵中,步法轻盈,如踏雪无痕。剑锋直指楚离咽喉:“交出星核碎片,留你全尸。”
楚离盯着他,右眼流血,左眼充血,视野一片猩红。但他笑了,笑得咧开嘴,露出沾血的牙齿。
“想要?”他哑着嗓子说,“自己来拿。”
话音未落,他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弃剑!
无光剑脱手,掷向孙慕凡面门!孙慕凡挥剑格挡,当的一声,无光剑被震飞,插入雪地。而楚离趁这一瞬之机,合身扑上!不是扑向孙慕凡,而是扑向祝青冥!
祝青冥脸色微变,灯笼急晃,青光如潮水般涌向楚离!但楚离不闪不避,任由青光缠身,右手虚握,掌心最后一点星辰之力凝聚,却不是气刃,而是一颗极小的、旋转的蓝色光球!
“碎星!”他低吼,将光球拍向自己胸口!
轰——!!!
光球炸开,不是向外,而是向内!楚离浑身剧震,七窍同时溢出鲜血,但困住他的青光,竟被他体内爆发的力量硬生生震散!阵法反噬,祝青冥闷哼一声,倒退三步,灯笼明灭不定!
而楚离已扑到她面前,染血的手掌如铁钳,扣向她咽喉!祝青冥急退,但慢了半拍,咽喉被指尖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师妹!”孙慕凡厉喝,剑光如匹练斩向楚离后心!
楚离不回头,反手一抓,抓住祝青冥手腕,用力一拧!咔嚓骨裂声,祝青冥惨叫,灯笼脱手!楚离夺过灯笼,看都不看,向后掷出!
灯笼撞上孙慕凡的剑锋,青纸碎裂,烛火飞溅!那烛火竟不是凡火,沾雪即燃,瞬间化作一片青色火海!孙慕凡挥袖扑火,动作一滞。
而楚离已抱起祝青冥——不是救她,是以她为盾,撞向孙慕凡!孙慕凡收剑不及,剑锋刺入祝青冥肩头,鲜血飞溅!祝青冥又是一声惨叫。
“放手!”孙慕凡目眦欲裂。
楚离不放,反而将祝青冥往前一推,自己借力倒飞,落在无光剑旁,拔剑,转身就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从弃剑到脱困,不过三息!
“追!”孙慕凡抱住软倒的祝青冥,看着她肩头汩汩冒血的伤口,眼中杀意沸腾,“他用了碎星诀,活不了多久!追!”
四、残星陨落
楚离在跑。
不,不是跑,是逃。拼尽全力的逃。碎星诀的反噬在体内肆虐,经脉像被千刀万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右眼已彻底看不见,左眼也模糊一片,只能凭着感觉往山下冲。雪很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力。身后传来破空声,孙慕凡追来了,速度极快!
不能停!停就是死!
楚离咬牙,将最后一点星辰之力灌注双腿,速度再提!但伤势太重,没冲出多远,脚下一软,整个人滚下山坡!雪沫、碎石、枯枝,劈头盖脸砸来,他护住头脸,任由身体翻滚,最后重重撞在一棵树上,喉头一甜,喷出口鲜血。
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他勉强睁眼,看见孙慕凡站在坡顶,白衣染血,眼神冰冷如雪。
“跑啊,”孙慕凡缓步走下,剑锋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痕,“怎么不跑了?”
楚离想撑起身,但手臂软得像面条。碎星诀榨干了他所有力量,反噬正在摧毁经脉。他靠着树干,喘息,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
孙慕凡走到他面前,剑尖抬起,指向他右眼:“星核碎片,我要了。”
剑锋刺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不是“降”,是“砸”!像一块陨石,裹挟着风雪和暴戾的气息,狠狠砸在孙慕凡与楚离之间!雪地炸开一个大坑,积雪混着泥土冲天而起!孙慕凡急退,剑锋横扫,挡开飞溅的碎石。
烟尘散去,坑中站着一人。
破烂衣袍,花白头发,佝偻身躯,手里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不,不是木棍,是一把烧得只剩半截的铁剑。
老乞丐。
他背对着楚离,面朝孙慕凡,腰杆挺得笔直。破烂的衣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花白的头发根根竖立。他手里那半截铁剑,剑身锈迹斑斑,刃口缺损,但在雪光映照下,竟泛着一层诡异的暗红色,像是饮饱了血。
“师父……”楚离嘶声。
老乞丐没回头,只是摆摆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楚离从未听过的平静:“躲远点,别碍事。”
孙慕凡盯着老乞丐,眼神从惊愕转为凝重:“酒剑仙……你还活着。”
“活着,”老乞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活得挺好,就是酒喝完了,不太痛快。”
孙慕凡握紧剑柄:“阁主有令,擒拿命盘残缺者楚离,阻挠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老乞丐笑得更欢了,笑声在风雪中传得很远,“孙寂然那小王八蛋,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师兄长师兄短的时候,可没这么大口气。”
孙慕凡脸色一沉:“辱及阁主,死!”
剑光暴起!如秋水横空,寒意凛冽!这一剑极快,极准,直刺老乞丐心口!剑锋过处,雪花被整齐切开,切口光滑如镜!
老乞丐没动。他甚至没看那剑,只是低头,看着手里半截铁剑,喃喃自语:“残星啊残星,饿了吧?今天让你喝点热的。”
话音落,剑光至!
老乞丐动了。不是闪避,不是格挡,而是迎着剑光,踏前一步!半截铁剑抬起,动作很慢,慢得像老人拄拐,但偏偏在剑锋临身前的一瞬,铁剑的剑尖,点在了孙慕凡剑脊的正中!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震鸣!孙慕凡浑身剧震,虎口崩裂,长剑几乎脱手!他骇然后退,盯着老乞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你的修为……”
“废了,是吧?”老乞丐咳嗽两声,咳出血沫,随手抹去,“废了又怎样?杀你,够用了。”
他再次踏前,铁剑横扫!没有剑光,没有剑气,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记横扫,像樵夫砍柴。但孙慕凡却如临大敌,长剑急封,身形暴退!
当!!!!
双剑交击,孙慕凡的长剑应声而断!半截剑身旋转着飞出去,插进雪地!孙慕凡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十丈,重重砸在雪堆里!
“咳咳……”老乞丐又咳嗽,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但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孙家小子,就这点本事?”
孙慕凡挣扎爬起,脸色惨白,盯着老乞丐手里的半截铁剑,终于认出来了:“残星剑……你疯了!燃烧命元强行催动,你能撑几息?!”
“几息?”老乞丐咧嘴,“杀你,一息就够了。”
他再次踏前。这一次,孙慕凡毫不犹豫,转身就逃!速度催到极致,化作一道白影,瞬间消失在风雪中!
老乞丐没追。他站在原地,拄着剑,剧烈喘息。每喘一口,嘴里就溢出一股血沫,黑色的血沫。他转过身,看向楚离。
楚离靠着树干,勉强坐起。他看着老乞丐,看着师父佝偻的、染血的身影,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傻小子,”老乞丐走过来,脚步踉跄,但脸上在笑,“不是说了,等我三天?”
楚离张嘴,血从喉咙里涌出来。
老乞丐蹲下,伸出枯瘦的手,抹掉楚离脸上的血和星砂。动作很轻,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碎星诀也敢用……不愧是我的徒弟,够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楚离手里:“盐,还有酒……可惜,酒壶摔碎了,只剩这点。”布包里是半块盐巴,还有一个小瓷瓶,瓶口用蜡封着。
楚离握着布包,瓷瓶冰凉。
“听着,”老乞丐凑近,声音压得很低,混着血沫和酒气,“往南走,三百里,黑水镇,徐铁匠……告诉他,酒剑仙……欠他的酒,下辈子还。”
“师父……”楚离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还有,”老乞丐从怀里掏出另一样东西,塞进楚离衣襟——是半支玉簪,很旧,但雕工精致,簪头是一朵残缺的莲花,“这个……给你娘……不,给你……将来遇到一个簪子能对上的人……对她好点……”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缩,像一只煮熟的虾。黑色的血从嘴里、鼻子里涌出来,止不住。
“师父!”楚离想伸手扶他,但手臂抬不起来。
老乞丐摆摆手,示意他别动。咳嗽渐渐平息,他抬起头,脸上竟然在笑,笑得像个孩子:“楚离啊……师父这辈子……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娘……一个是你……”
他伸手,摸了摸楚离的头。手很冷,冷得像冰。
“好好活……”他说,声音越来越低,“活到……把孙寂然……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手垂下去了。
眼睛还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嘴角带着笑。风雪落在他脸上,很快覆上一层白。
楚离没动。他坐着,看着老乞丐渐渐冷去的身体,看着雪一点点把他掩埋。右眼流不出血了,左眼也流不出泪。他只是看着,看着,像一尊石像。
许久,他慢慢抬起能动的那只手,合上老乞丐的眼睛。然后,他从包袱里拿出火折子,点燃了老乞丐的衣角。
火焰腾起,在风雪中摇曳,却顽强地燃烧。破旧的衣袍,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在火中渐渐化作灰烬。楚离看着,火焰映在他瞳孔里,跳跃,燃烧。
火灭了,剩下一小堆灰烬,混在雪里,很快被新雪覆盖。
楚离撑着树干,慢慢站起。碎星诀的反噬还在,浑身剧痛,但经脉正在缓慢修复。他捡起老乞丐留下的半截铁剑——残星剑,剑身暗红,像凝固的血。又捡起自己的无光剑。两把剑,一把残,一把无光。
他把残星剑和无光剑并排插在灰烬前,当作墓碑。没有碑文,只有两把剑,在风雪中静静立着。
然后,他转身,向南走。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踉跄,但很稳。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脚印,掩盖了血迹,掩盖了那两把剑,和剑下的灰烬。
楚离没回头。
一次都没有。
五、南行
楚离走了三天。
碎星诀的反噬很重,经脉像被火烧过,又像被冰封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但他不敢停。孙慕凡虽然重伤遁走,但天枢阁的追兵随时可能再来。
他靠着老乞丐留下的盐和伤药,勉强撑着。盐化在水里,一点点喝下去,补充体力。伤药外敷内服,缓解疼痛。右眼彻底看不见了,只剩一片永恒的黑暗,偶尔闪过冰蓝色的光点。左眼视力也在下降,看东西总是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第四天,他走出山区,进入丘陵地带。雪停了,天放晴,但更冷。官道上积雪未化,行人稀少。楚离避开大路,专走小道,渴了抓把雪,饿了打只野兔,用火折子烤了,机械地吃下去。没有味道,只有活下去的必要。
第七天,他遇见一队商旅。车马辚辚,护卫森严。楚离远远看了一眼,绕道而行。他现在这副模样——衣衫破烂,满脸血污,右眼蒙着布(用衣襟撕的),左手拄着树枝当拐杖——任谁看了都会起疑。
第十天,反噬终于缓解大半,经脉开始自行修复。楚离找了一条小河,砸开冰,清洗身体。河水刺骨,冻得他浑身发抖,但洗净血污后,露出少年清瘦却结实的身体。伤口已结痂,右眼的血也止住了,只是蒙着布,像个独眼龙。
他对着冰面照了照。脸还是那张脸,但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缩在地窖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也不是山中练剑沉默隐忍的少年。眼神很冷,很空,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化不开的冰。
他拆下蒙眼布,试着睁开右眼。一片黑暗。但黑暗中,有一点冰蓝色的光,像遥远的星辰,在无尽深渊里孤独地闪烁。那是星核碎片,母亲留给他的“礼物”,也是催命符。
他重新蒙上眼,继续走。
第十五天,他看见了黑水镇的轮廓。
那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镇,房屋低矮,炊烟袅袅。镇口立着一块石碑,碑文斑驳,勉强能认出“黑水”二字。镇外有条河,河水黝黑,深不见底,故名黑水。
楚离站在镇外山坡上,看了很久。夕阳西下,小镇笼罩在暮色中,安静,祥和,像一幅褪色的画。但他知道,这安宁之下,可能藏着更大的凶险。老乞丐让他来这里找徐铁匠,但徐铁匠是谁?是敌是友?是否可信?
他不知道。但他没有选择。
他下山,进镇。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是店铺和民居。已是傍晚,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孩童嬉笑跑过,带起一串雪沫。楚离低着头,拄着树枝,慢慢走着。右眼的蒙眼布引人注目,不少人侧目打量,但没人上前搭话。
走到街东头,果然看见一家铁匠铺。铺面不大,门楣上挂着一块旧匾,写着“徐记铁铺”四个字,字迹歪斜,像是自己写的。门关着,但门缝里透出火光,还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楚离在门口站了片刻,抬手,敲门。
打铁声停了。脚步声响起,门吱呀一声打开。
开门的是个中年人,四十来岁,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围着一件油光发亮的皮围裙,手里还拎着把铁锤。他上下打量楚离,目光在蒙眼布上停留片刻,粗声粗气地问:“打铁?”
楚离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半支玉簪,递过去。
徐铁匠看见玉簪,瞳孔微微一缩。他接过玉簪,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楚离,眼神变得复杂:“谁让你来的?”
“酒剑仙。”楚离说,声音沙哑。
徐铁匠沉默。许久,他侧身让开:“进来。”
楚离进屋。铺子里很热,炉火正旺,铁砧、锤子、水槽摆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着打好的农具、刀具,寒光闪闪。徐铁匠关上门,插上门栓,然后走到里间,掀开帘子:“跟我来。”
里间是卧室,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徐铁匠走到柜子前,打开,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小木盒。木盒很旧,漆都掉了。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另半支玉簪。
两支玉簪并排放在桌上,簪头的莲花,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徐铁匠盯着完整的玉簪,看了很久,久到炉火都暗了几分。然后他抬头,看向楚离,声音低沉:“他呢?”
楚离沉默片刻,说:“死了。”
徐铁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平静的悲哀。“怎么死的?”
“燃烧命元,杀了天枢阁的人,救我。”
徐铁匠点头,没再追问。他收起玉簪,放回木盒,锁好,放回柜子底层。然后他转身,看着楚离:“他让你来,是让我护着你?”
“不知道。”楚离实话实说,“他只说,告诉你,他欠你的酒,下辈子还。”
徐铁匠笑了,笑容很苦:“下辈子……这老王八蛋,这辈子欠我的都没还清,还想着下辈子。”他走到桌边,倒了两碗水,推给楚离一碗,“你叫什么?”
“楚离。”
“楚离……”徐铁匠念了一遍,点点头,“名字不错。你师父……酒剑仙,真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楚离摇头。
“他叫徐醉。”徐铁匠说,声音很轻,“是我大哥。”
楚离愣住了。
“很意外?”徐铁匠喝了口水,“他是天枢阁百年一遇的奇才,我是家里最没出息的铁匠。他叛出天枢阁,我留在这里打铁。二十年没见,再见,就是他的死讯。”他放下碗,看着楚离,“你师父让你来找我,不是让我护着你。是让我给你打一把剑。”
“剑?”
“对。一把能杀人的剑。”徐铁匠站起来,走到外间,从墙上取下一把长剑。剑鞘朴素,乌木制成,没有任何装饰。他拔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鉴人,剑脊处有一道细密的暗纹,像是天然生成,又像是刻意锻造。
“这把剑,叫‘无痕’。”徐铁匠把剑递给楚离,“二十年前,我打的。你师父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取。”
楚离接过剑。剑很沉,比无光剑沉,但握在手里很稳,很顺。剑身映出他的脸,蒙着眼布,神情冷漠。
“无痕,不是不留痕迹,”徐铁匠说,“是杀人无痕。剑出,人死,不见血,不留伤,只断生机。”他盯着楚离,“你师父让我给你这把剑,意思是,你接下来的路,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没有第三条路。”
楚离握紧剑柄。剑身冰凉,但掌心渐暖。
“我在这里躲了二十年,”徐铁匠继续说,“不是怕死,是等我大哥回来喝酒。现在他回不来了,我也该走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背在身上,“镇子不能待了。天枢阁的人迟早会追来。你跟我走,还是自己走?”
楚离看向手里的剑,又看向徐铁匠:“去哪?”
“往南,”徐铁匠说,“去大燕国都。那里鱼龙混杂,天枢阁的手伸不到那么长。”他顿了顿,“而且,你娘……婉娘师姐,当年在国都留了些东西。你该去拿回来。”
楚离心一紧:“什么东西?”
“不知道。”徐铁匠摇头,“你师父没说。只说,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国都,去城南‘听雨楼’,找一个姓苏的女人。她会告诉你。”
苏。楚离想起那半支玉簪,簪头的莲花。
“什么时候走?”他问。
“现在。”徐铁匠吹灭炉火,锁上门,在门上挂了块“东主有事,歇业三月”的木牌,“趁着夜色。”
楚离点头,背上包袱,将无痕剑挂在腰间。两把剑,一左一右,一把无光,一把无痕。
徐铁匠看了看他,忽然说:“把你那蒙眼布摘了。独眼龙太显眼。”
楚离犹豫片刻,摘掉蒙眼布。右眼依旧是一片黑暗,但眼瞳深处,那点冰蓝星光,在昏暗的铺子里微微闪烁。
徐铁匠盯着他的右眼,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像,真像你娘。”他转身,推开门,“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铁匠铺,走进夜色。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子,在风中打着旋,落在肩上,脸上,冰凉。
楚离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黑水镇。小镇安静地卧在夜色中,几点灯火在雪幕里朦胧如豆。然后他转身,跟上徐铁匠的脚步。
向南。
去大燕国都。
去拿回母亲留下的东西。
去杀人,或者被杀。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