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走廊里的那股霉味似乎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更加醇厚。
林东把门板摔得震天响。一晚上没睡好,脑子里像是有几百只苍蝇在开会。
隔壁那对野鸳鸯折腾到了后半夜,床板撞击墙壁的频率堪比打桩机。
刚迈出房门,那个让他一夜没合眼的源头就堵在了走廊中间。
一男一女。
男的光着膀子,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下身套着条松垮的牛仔裤,脚上趿拉着人字拖。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大多是十块五块的,偶尔夹杂着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
女的穿着睡裙,头发蓬乱,正死死拽着男人的胳膊。
“阿豪,你不能走!”
女人的嗓子已经哑了,带着哭腔。
“那是给家里寄的钱……我要寄给我妈看病的……你不能拿去赌!”
叫阿豪的男人满脸不耐烦。他用力甩了一下胳膊,没甩开。
“松手!什么赌?老子是去翻本!”阿豪啐了一口唾沫,正好吐在女人脚边,“整天就知道往家里寄钱,你那个死鬼老妈是个无底洞,填得满吗?老子跟你出来打工,到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你不管管我?”
女人被甩得一个趔趄,但手指依旧死扣着男人的手腕。
“我不管你?你天天在出租屋里睡大觉,我去厂里加班,一天干十二个小时,回来还要给你做饭洗衣服……阿豪,你有点良心行不行?”
“良心?”阿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五官扭曲在一起,“良心能当饭吃?能换钱?少废话,给老子撒手!”
“我不!”
女人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要挂在男人身上。
“这钱你今天拿走了,我们就完了!”
“完了就完了!早他妈想甩了你了,丧门星!”
阿豪彻底急了。他扬起空着的左手,巴掌高高举起,对着女人的脸就扇了下去。
风声呼啸。
这一巴掌要是扇实了,这姑娘的脸得肿半个月。
半空中,一只手横插进来。
像是一把铁钳,稳稳地卡住了阿豪的手腕。
林东站在两人中间,另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甚至懒得把身体转正。
“大清早的,演武打片?”
阿豪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他在这一带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敢管闲事的。
“你谁啊?”
阿豪用力抽了两下手,纹丝不动。面前这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年轻人,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并不夸张,但力气大得吓人。
“关你屁事!松开!信不信老子让你在莞城混不下去?”
林东没松。
他最烦这种窝里横的男人。吃软饭吃得理直气壮,打女人打得威风八面。
“让她混不下去之前,你先顾顾自己吧。”
林东手指猛地收紧,大拇指按在阿豪手腕的麻筋上,顺势往下一压。
“啊——!”
阿豪惨叫一声,膝盖发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跪。
手里的钱撒了一地。
“疼疼疼!大哥!断了断了!”
阿豪那股嚣张劲瞬间没了,五官因为剧痛挤在一起,像个风干的橘子皮。
“刚才不是挺狂吗?”林东面无表情,手上力道不减,“还要不要翻本了?”
“不翻了……不翻了……”阿豪冷汗直冒,“哥,这钱……钱都给你!地上这些都归你!”
他用另一只手指着旁边吓傻了的女人。
“她也归你!这娘们虽然啰嗦,但活儿好……昨晚你也听见了吧?带回去随便睡,只要放我走……”
空气瞬间凝固。
旁边的女人——应玉,脸色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男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这就是她拼死拼活养了半年的男朋友。
为了几十块钱,把她像货物一样送人。
林东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窜了起来。
人渣见多了,这么渣的还是头回见。
“把你那张臭嘴闭上。”
林东松开阿豪的手腕,没等对方站稳,右拳已经握紧。
这种人,不打掉几颗牙,根本不长记性。
拳风刚起。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了。
“别!”
应玉扑上来,死死抱住林东的胳膊。
“别打他……求求你,别打他……”
林东动作一顿,拳头停在阿豪鼻尖一寸的地方。
阿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裤裆处洇出一片湿痕。尿了。
“你护着他?”林东转头看应玉,眉头皱成川字。
“不是……”应玉拼命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打了人要进局子的……你是好人,为了这种人渣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她怕林东惹麻烦。
在这地方,打架斗殴是常事,但真要被治安队抓进去,没钱赎人就得去樟木头筛沙子。
林东看着应玉那张哭花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拳头慢慢松开。
他弯下腰,把地上的钞票一张张捡起来。动作不快,但每一张都捡得很仔细。
阿豪缩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煞星反悔。
林东把钱整理好,甚至把边角都抹平,然后塞进应玉的手里。
“拿好。”
应玉捧着钱,手抖得像是帕金森。
林东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阿豪。
“滚。”
只有一个字。
阿豪如蒙大赦。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甚至顾不上提一下快掉下来的裤子,也没看应玉一眼,踉踉跄跄地冲下楼梯。
转眼就没了影。
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
应玉靠在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声压抑而绝望。
林东站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
打架他在行,哄女人这事儿超纲了。
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到纸巾,只好作罢。
“行了,别哭了。”林东干巴巴地说道,“那种垃圾,早走早好。你应该放鞭炮庆祝。”
应玉哭了半晌,才慢慢止住。她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
“谢谢……”
声音沙哑。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钱,那是她一个月的血汗钱。如果不是林东,这笔钱现在已经进了地下赌档老板的口袋。
应玉吸了吸鼻子,从那一叠钱里抽出一张绿色的五十元钞票。
“这个……给你。”
她双手递给林东。
“谢谢你帮我。我没别的能报答,这点钱请你吃个早饭。”
林东看着那张五十块。
他现在的全部身家是负数。昨天那件T恤还在阮青青那儿,兜里那两百块能不能拿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一声。
很响。
应玉愣了一下,破涕为笑。
林东老脸一红。
这时候装清高就是跟自己的胃过不去。
他伸手接过那五十块钱,揣进兜里。
“这钱算我借的。”林东看着应玉,语气严肃,“我林东从不白拿人钱。以后我有钱了,肯定还你。”
“不用还……”
“必须还。”林东打断她,“留个联系方式。”
他伸手去摸裤兜,指尖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来莞城前,他花八十块钱在二手市场淘的小灵通。电池盖都有点松动,得用橡皮筋勒着。
昨晚怕丢人,没好意思拿出来。
林东把小灵通掏出来,按亮屏幕。那惨绿色的背光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寒酸。
“号码。”
应玉报了一串数字。
林东输进去,拨通,直到应玉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才挂断。
“存好了。我叫林东。”
“我叫应玉。”
“行,应玉。”林东收起手机,指了指楼梯口,“以后擦亮眼。那种男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再让我看见你跟他纠缠,这五十块钱我就不还了。”
应玉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林东没再多说,转身下楼。
走到楼梯拐角处,他回头看了一眼。应玉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钱,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林东脚下加快。
被这种目光盯着,总觉得后背发毛。
出了旅馆,外面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街道上已经是人声鼎沸。卖肠粉的、炸油条的、摩的拉客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才是莞城的早晨。
充满了生机,也充满了混乱。
林东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摸出一个硬币投进去。
拨通了潘华的号码。
“喂?哪个?”
听筒里传来潘华那大嗓门,背景音是嘈杂的机器轰鸣声。
“你爹。”林东言简意赅。
那边沉默了两秒。
“卧槽!东子?你真来了?”
潘华的声音瞬间高了八度,震得林东把听筒拿远了一些。
“废话。在汽车总站这边。赶紧滚过来接驾。”
“等着!半小时……不,二十分钟!”
挂了电话,林东找了家路边摊,要了两笼小笼包,一碗豆浆。
吃饱喝足,一看时间,才过去十分钟。
他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钱。
五十块,吃早饭花了五块,还剩四十五。
林东起身,走进旁边的小卖部。
“老板,拿两包玉溪。”
老板是个秃顶中年人,瞥了林东一眼。这小子穿得普普通通,T恤下摆还皱皱巴巴的,张嘴就要软玉溪?
“二十三一包。”
“拿两包。”
林东把四十五块钱拍在玻璃柜台上。
“剩下一块不用找了,来个打火机。”
老板收了钱,扔出两包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
林东拆开一包,抽出一根点上。
醇厚的烟草味入肺,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这就是排面。
不管兜里有没有钱,见兄弟,烟不能差。
二十分钟后。
一辆满是灰尘的摩托车轰鸣着停在路边。
骑车的人戴着个红色头盔,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工服,上面印着“宏远电子”四个字。裤腿上全是油污。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板寸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正是潘华。
“东子!”
潘华跳下车,冲过来给林东来了个熊抱。
一股浓烈的机油味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
林东也不嫌弃,用力拍了拍潘华的后背。
“结实了啊。”
以前上学那会儿,潘华瘦得像根竹竿。现在这肩膀宽了不少,胳膊硬邦邦的。
“那是,天天搬铁块,能不结实吗?”
潘华松开林东,上下打量了一番。
“还是你小子显嫩,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皮肉都比我们细。”
“少扯淡。”
林东把那包没拆封的玉溪扔过去。
“接着。”
潘华接住烟,看了一眼牌子,眼睛亮了。
“软玉?你小子发财了?”
他在厂里干了三年,平时也就抽五块钱的红梅。这二十多一包的烟,那是线长级别才抽得起的。
“发个屁财。见面礼。”
林东自己叼着烟,也没解释这烟钱是刚借来的。
“走,找地儿吃饭。还没吃饭吧?”潘华把烟揣进兜里,视若珍宝。
“刚吃过。陪你再吃点。”
两人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湘菜馆。
没要包间,就在大堂找了个角落坐下。
潘华点了四个硬菜。剁椒鱼头,小炒黄牛肉,干锅肥肠,外加一个青菜。又要了两瓶珠江啤酒。
酒过三巡。
潘华的脸红了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
“东子,怎么突然想来这儿了?咱们村唯一的大学生,不留在省城坐办公室,跑这大火坑里来干嘛?”
这是潘华最想不通的地方。
在他看来,大学生就该坐在空调房里,喝着茶水看报纸。来莞城这种地方进厂,那是自降身价。
林东夹了一块肥肠,扔进嘴里嚼得嘎吱响。
“大学没意思。”
林东喝了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压住了胃里的燥热。
“天天在象牙塔里待着,人都待废了。我就想出来看看,这社会到底是个什么样。”
“那你可来对了。”
潘华苦笑一声,给自己倒满酒。
“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社会。这里能让你看见什么是天堂,也能让你看见什么是地狱。”
他指了指窗外。
“看见那些楼了吗?那是老板住的。看见那边的巷子了吗?那是我们住的。隔了一条街,就是两个世界。”
林东看着潘华。
这小子变了。以前只会傻乐呵,现在眼睛里多了点东西。
那是被生活锤打过的痕迹。
“行了,别感慨了。”林东举起杯子,“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灰溜溜地回去。以后还得靠华哥罩着。”
“那必须的!”
潘华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他打了个酒嗝,凑近林东,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对了,既然来了莞城,有些东西必须得体验一下。”
林东挑眉。
“什么东西?”
潘华嘿嘿一笑,那表情和昨晚巷子里的那两个混混竟有几分神似,只不过少了几分猥琐,多了几分男人都懂的默契。
“莞城的味道。”
“晚上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潘华,看来是真的学坏了。
“行啊。”林东放下筷子,把烟头按灭在盘子里,“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所谓的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