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逃也似的回到了出租屋。
那一晚,罗文睡得极不安稳。
闭上眼,脑子里全是红姐那张扭曲的脸,还有阿杰跪在地上的模样。
最后,画面变成了李曼。
那个曾经在他心里还很纯洁的姑娘,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张脸,胃里就止不住地翻腾。
隔壁床传来翻身的动静。
“罗文。”
孔萍也没睡。
“嗯。”
“咱们进厂吧。”孔萍翻身坐起,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我想了一晚上。黑羊帮那群人还在找咱们,外面不安全。厂里封闭式管理,吃住都在里面,他们手伸不进去。”
罗文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
进厂。
这意味着又要回到那种暗无天日、像机器一样转动的生活。
但他侧头看了一眼孔萍。
女人缩在被子里,显得很瘦小。
“行。”
罗文答应了。
只要能离那些烂事远点,进厂就进厂。
第二天一大早,孔萍就联系了王大志。
电话那边传来王大志惊喜的叫声,隔着两米远都能听见那股子兴奋劲。
挂了电话,孔萍去洗手间收拾了一番。
没画那个大浓妆,只涂了点口红,把头发扎了个马尾,看着清爽利落。
半小时不到,楼下传来两声喇叭响。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露出王大志那张满是油光的大脸。
“妹子!这儿!”
王大志推开车门,热情地招手。
孔萍提着那个有些磨损的行李包走过去。
罗文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两个编织袋。
王大志脸上的肥肉一僵。
他本来正要把手伸向孔萍的腰,看到罗文,那只手硬生生停在半空,转了个弯去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位是……”
王大志上下打量着罗文,绿豆大的眼珠子里透着警惕。
这小子看着年轻力壮,一脸凶相,不像善茬。
孔萍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挡在罗文身前。
“这是我……家里的一远房亲戚。”孔萍脸上堆起笑,“论辈分,还得管我叫声小姨。”
“小姨?”
王大志愣了一下,随即那张大脸上的褶子瞬间舒展开来,笑得只见牙花子不见眼。
“哎呀,原来是大侄子啊!”
他那股子敌意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辈般的慈祥,只是那慈祥在那张纵欲过度的脸上显得格外滑稽。
“上车上车,既然是自家人,那就好办了。”
王大志拍着胸脯,把车门拉得更开,“小姨爹给你安排个好岗位,以后在厂里,横着走!”
罗文把编织袋往后备箱一扔,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绕到后座,一屁股坐进去,把真皮座椅压得吱嘎作响。
“王经理。”
罗文靠在椅背上,从后视镜里盯着王大志那充满算计的侧脸。
“听说你都结婚十几年了,孩子都生了三个。”
车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王大志刚插进钥匙的手顿住了。
孔萍刚坐上副驾驶,安全带还没扣好,手僵在半空。
罗文没停,继续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又老又丑,头发都快掉光了。占我小姨便宜,不合适吧?”
王大志猛地转过头。
那张原本堆满笑容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脸颊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他死死盯着罗文。
罗文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甚至还把腿翘了起来,鞋底蹭在前面的椅背上。
“咳咳!”
孔萍猛地咳嗽两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她转过身,狠狠瞪了罗文一眼,然后转头对着王大志赔笑。
“王哥,你别往心里去。这孩子从小在山沟沟里长大,没见过世面,嘴笨,不会说话。”
她伸出手,在王大志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您是做大事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他一般见识。”
王大志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那只白嫩的手。
火气消了一半。
但他还是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气,冷哼一声,转回身去发动了车子。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缺乏管教。”
王大志阴阳怪气地甩下一句,一脚油门踩到底。
桑塔纳轰鸣着冲了出去。
一路上,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王大志板着脸,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再也没跟后座说过一句话。
到了厂区,王大志雷厉风行地办好了入职手续。
报复来得很快,很直接。
孔萍被分到了质检部。
那是一间带空调的独立办公室,工作内容就是坐在椅子上,偶尔抽查几个样品,填填表。
上班时间朝九晚五,还有双休。
这待遇,在整个厂里也是独一份。
而罗文。
王大志把一张皱皱巴巴的工牌扔在他面前。
“注塑车间,操作工。”
王大志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年轻人嘛,就要多锻炼锻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注塑车间。
全厂最苦、最累、最热的地方。
罗文拿过工牌,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早六点到晚十一点。
长达十七个小时,能累死人的班。
“行。”
罗文把工牌挂在脖子上,没废话。
王大志看着罗文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更是不爽,冷哼一声,带着孔萍走了。
两人根本不在一个生活区。
孔萍住的是管理层宿舍,单人间,带独卫。
罗文被扔进了普工宿舍,八人间,上下铺,屋里弥漫着一股常年散不去的脚臭味和汗馊味。
当晚六点。
罗文准时出现在注塑车间。
轰鸣的机器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塑料味,温度高达四十多度。
他站在注塑机前,机械地重复着开模、取件、修边、装箱的动作。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旁边工位的大叔看他动作生疏,好心提醒:“小伙子,悠着点,这活儿熬人,别第一天就把腰干废了。”
罗文没吭声。
他咬着牙,把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手里那些滚烫的塑料件上。
那个死肥猪。
那个老色鬼。
总有一天,要把那张油腻的脸按在注塑机里烫平了。
十一点。
罗文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车间。
夜风一吹,身上的汗瞬间变凉,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浑身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只想赶紧回宿舍躺尸。
刚走到厂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
孔萍。
她换了一身衣服。
不再是白天那套朴素的工装,而是一条紧身的黑色短裙,上面搭了件有些透的雪纺衫。
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皮箱子。
那是她以前在发廊给人按摩时用的工具箱。
罗文停下脚步。
“小姨?”
他走过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么晚了,你在这干嘛?”
这里离管理层宿舍还有一段距离,离男生宿舍更远。
而且,这个点,她不该早就下班休息了吗?
孔萍看到罗文,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箱子往身后藏了藏。
“啊,罗文,你下班了?”
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那动作有些不自然,“我……我刚去给王大志按下摩。”
罗文的视线落在那个半藏在身后的箱子上。
按摩。
大半夜的,孤男寡女。
去给那个想要占她便宜的死肥猪按摩。
一股无名火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按摩?”
罗文往前逼近一步,死死盯着孔萍,“他给你安排那么好的工作,就是为了让你晚上去给他按摩?”
“你别瞎想。”
孔萍避开罗文的视线,低头看着脚尖,“王大志最近腰不好,知道我有这手艺,就让我去帮着按按。再说了,人家给钱的。”
她从兜里掏出几张红色的钞票,在罗文面前晃了晃。
“你看,三百块呢。按一个小时就赚三百,这钱不赚白不赚。”
罗文一把挥开那几张钞票。
红色的纸币飘飘荡荡落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
“我不稀罕!”
罗文吼道,“咱们是来躲难的,不是来卖笑的!那死肥猪安的什么心你会不知道?你这是羊入虎口!”
“罗文!”
孔萍也急了,弯腰去捡地上的钱,动作有些狼狈,“你小点声!这是在厂门口!”
她把沾了灰的钱拍干净,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
“咱们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身无分文,还得躲着黑羊帮。不搞好关系,万一王大志把咱们赶出去怎么办?”
“赶出去就赶出去!大不了换个地方!”
“换地方?去哪?再去住桥洞?再去捡垃圾?”
孔萍抬起头,脸上没了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多了几分狠厉,“罗文,你清醒点。这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强。给谁按不是按?只要他不碰到底线,让他占点口头便宜又怎么了?少不了一块肉!”
罗文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扭曲。
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那种在“云间”俱乐部感受到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以后别再去了。”
罗文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再给那个死肥猪按摩了。我不嫌脏,但我嫌丢人。”
说完,他看都没看孔萍一眼,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孔萍的喊声:“罗文!你把那几个包子拿回去吃啊!还是热的!”
罗文没回头。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黑暗里,眼眶发酸。
回到宿舍。
屋里没开灯,几个工友正光着膀子躺在床上吹牛逼。
空气浑浊得让人窒息。
罗文爬上自己的上铺,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哎,听说了吗?”
下铺的一个大个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咱们厂那个新来的质检员,叫孔萍的那个。”
罗文的心猛地一紧。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听说了听说了!长得那叫一个带劲,听说还是王经理亲自带进来的。”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接茬,“刚才我上厕所,看见她从办公楼那边出来,手里还提着个箱子。”
“嘿嘿,这还用问吗?”
大个子发出猥琐的笑声,床铺跟着一阵乱颤,“王总那老色鬼,能放过这种送上门的肥肉?那箱子里装的指不定是什么道具呢。”
“我看也是。主动回厂里找王总,那就等同于答应了呀。”
“刚才我都看见了,她从王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头发都有点乱。没准在里面都干了。”
“啧啧啧,王总这艳福不浅啊。那女的一看就是个骚货,你看她走路那姿势……”
“砰!”
上铺传来一声巨响。
罗文狠狠一拳砸在床板上。
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发什么疯。
“睡觉!”
罗文吼了一声,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头。
被子里全是那股令人作呕的汗味。
但他顾不上了。
他死死捂住耳朵,不想再听那几个人的污言秽语。
可那些话就像苍蝇一样,顺着缝隙往脑子里钻。
“没准都干了……”
“主动送上门……”
“骚货……”
罗文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煎熬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死死困在中间。
他想冲下去把那几个人揍一顿。
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种令人绝望的嘈杂和污浊中,罗文沉沉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