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路上。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柄无形的重锤,接连不断地砸在陈默的耳膜上。
他看着眼前那座由黑色玉简堆成的小山,每一枚玉简都像一个独立的污染源,丝丝缕缕地向外散发着偏执、狂躁、阴郁、暴虐的气息。
成百上千种负面情绪混杂在一起,不再是单纯的魔气,而是一种更黏稠、更污秽的精神瘴气,扑面而来。
那不是档案,那是一座精神病院的病历室整个坍塌在了他面前。
陈默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力一捏。
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听潮小筑都在天旋地转,他身子晃了晃,几乎没站稳。
完了。
这不是治病,这是要命。
他现在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心理医生,他是一个即将被病历活埋的倒霉规培生。
墨魁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为组织解决了大麻烦”的自豪,眼神亮得吓人,正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下一步“法旨”。
陈默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用力按住嗡嗡作响的太阳穴。
这个动作,在墨魁眼中瞬间被赋予了万千深意。
先生在沉思!
面对这雪崩般涌来的“众生疾苦”,先生他陷入了长考!他一定是在推演,是在为这万千迷途的魔道同仁,规划出一条全新的、普度众生的无上道途!
这已经不是为某一个人治病了,这是要亲手开启一个时代!
而他墨魁,就是这个伟大时代的第一见证者与执行者!
【医改,我他妈这是要在魔道搞医-改啊。】
【从哪儿开始?成立一个挂号收费处?还是先整顿一下医闹问题?血屠魔尊那种算不算医闹?应该算吧?】
【不行,工作量太大了。我一个人,一张嘴,就算不眠不休说到飞升,也看不完这么多病人。】
【我需要分流,需要筛选,需要一套标准化的初筛流程。】
【我需要……一份问诊表。】
脑海中的思绪在一片混乱的雪花点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陈默放下手,睁开眼。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看那堆玉简时,还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嫌弃。
“太多了。”
他吐出三个字。
墨魁心头一紧,抢着表功:“属下这就去筛选!将那些心不诚的、只想攀附的,全都给您剔除出去!”
“不。”陈默摇头,“你筛不干净。”
墨魁一愣,脸上写满了困惑。
他自认对宫中这些人的德性了如指掌,谁是真心求道,谁是投机取巧,他一眼就能看穿。先生为何说他筛不干净?
“病根,需自己说出口,才算有了求医的诚意。”陈默的声音很淡,像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你看到的,只是皮肉,不是骨头。”
他又一次,点拨了我!
墨魁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又如醍醐灌顶!
是啊,他能看出谁心怀鬼胎,却看不透每个人道心之疾的根源!这种事,除了先生,谁又能看得透呢?
而先生的意思是,连他老人家都懒得去看,他要让求医者,自己把伤口剖开,把骨头亮出来!
这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格局!
“那……先生的意思是?”墨魁的声音愈发恭敬,几乎低到了尘埃里。
陈默站起身,踱到那堆玉简前,用刚换上的黑靴尖端,轻轻踢了踢最下面的一块。
“全部退回去。”
“啊?”墨魁彻底懵了,脑子转不过弯来。
“再发一份新的下去。”陈-默背着手,看都没看他,“所有想见我的人,都必须先回答几个问题。”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为何而来?”
又竖起一根。
“第二,此困扰从何而起?持续了多久?”
第三根。
“第三,你觉得,是什么让你变成了现在这样?”
最后,第四根手指竖起。
“第四,若能如你所愿,你希望变成什么样子?”
陈默每说一句,墨魁的眼睛就瞪大一分。
当陈默说完第四个问题,墨魁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滞了。他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呆呆地跪在那里,脑子里仿佛有亿万道九天神雷同时炸开,把他贫瘠的神魂劈得外焦里嫩。
这哪里是问题?
这分明是诛心之问!是大道之考!
第一问,“你为何而来”,是在叩问“本心”!让你在万千欲望的泥沼中,找到自己最根本的诉求!
第二问,“从何而起,持续多久”,是在追溯“因果”!让你直面自己道心之疾的源头,无处可逃!
第三问,“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是在审视“心魔”!让你认清是外界的干扰,还是自身的执念,造就了今日的困顿!
而那最后的第四问,“你希望变成什么样子”,那是在展望“道途”!是在让你为自己,重新立下大道之向,重塑未来!
这四个问题,合起来,就是一套完整的“明心见性,重塑道我”的无上法门!
而先生,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仿佛只是在吩咐下人去菜市场买几斤白菜!
更恐怖的是,先生甚至都不屑于亲自审阅。
他这是要让所有求见者,先进行一次彻头彻尾的自我剖析!
能在这四个问题下勘破自身虚妄的,或许当场就能顿悟,根本无需再来叨扰先生!
而那些依旧执迷不悟,但至少能坦诚面对自己的,才有资格,将这份答卷呈到先生面前,求一个面诊的机会!
这不是筛选!
这是普度!
这是先生以无上慈悲,赐予整个魔道的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
“属下……领法旨!”
墨魁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带着狂喜,带着一种窥见神迹的极致战栗。
他对着陈默的背影,行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古老、多标准的五体投地大礼,坚硬的额头与冰凉的青石板狠狠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砖都裂开了一丝细纹。
“属下这就去办!将先生的‘四重问道真言’,传遍万魂宫,不,传遍整个西牛贺洲!”
说完,他像一头重获新生的魔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魔元一卷,将那小山似的玉简堆整个吸走,然后化作一道不顾一切的黑风,狂热地冲出了听潮小筑。
他要立刻,马上,将先生的福音传播出去!
他一秒钟都等不了了!
当那阵狂风消失在门口,听潮小筑,终于又一次恢复了它该有的宁静。
陈默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双腿一软,重新跌坐回软榻上。
他仰面躺倒,将脸深深埋进柔软冰凉的被褥里。
【总算……忽悠过去了。】
【应该能给我争取几天清静日子吧……】
【四重问道真-言?这都什么鬼名字……我就是照着SCL-90症状自评量表简化了一下而已……】
【唉,我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专业性。】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这些念头,然后,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黑色潮水般将他彻底吞没。
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默的神魂沉浸在一片难得的黑暗与安宁中时,一阵急促到堪称冒犯的敲击声,把他硬生生从沉睡中拽了出来。
“先生!先生!出事了!”
是墨魁的声音,但没了之前的狂热,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惊惶。
陈默猛地坐起身,黑袍因为动作过大而滑落一角。
他皱着眉,正要呵斥,听潮小筑的月亮门外,墨魁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先生!”
墨魁“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但这次不是因为崇敬,而是真的腿软了。
他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一样东西。
那不是玉简,而是一块……不知道从什么妖兽身上扒下来的,粗糙的、边缘还带着干涸血迹的兽皮。
兽皮上,用一种颜色更深的血液,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字,笔画粗得像用手指头写的,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一滩滩凝固的血污。
墨魁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血屠魔尊他……他把作业交上来了!”
“可是先生……他……他好像不识字,而且……他把您的第四问,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