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要去山沟沟里当老师?没出息!”
男友陈浩把我的支教调令摔在地上。
他妈妈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小雅,我们陈浩将来是要做人上人的,你这样只会拖累他。”
我捏紧调令,一言不发地离开。
八年后,我作为新任市教育局局长,空降到某小学视察。
在一群点头哈腰的老师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惊恐的面孔,正是陈浩的妈妈。
六月的风带着一股子黏腻的热浪,卷进市第一实验小学的报告厅。
空调开得再足,也吹不散空气里那股子混杂着香水、汗水和谄媚的复杂气味。
我坐在正中央的皮质座椅上,背脊挺得笔直。
面前的长桌上,保温杯里泡着的是从办公室带来的陈皮,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气味,是我对抗这片甜腻的屏障。
校领导坐在我的左手边,额角渗着细密的汗,正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汇报着学校的光辉历史和卓越成就。
我的视线越过他油光可鉴的头顶,平静地扫视着台下坐得整整齐齐的教师队伍。
然后,我的目光定住了。
就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撞进了我的视野。
那张脸上,曾经对我颐指气使的傲慢,此刻被一种见了鬼似的惊恐所取代。
皮肤松弛了,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但那刻薄的嘴唇形状,我化成灰都认得。
王丽萍。
陈浩的妈妈。
她身上那件精心挑选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香云纱连衣裙,此刻紧紧绷在身上,仿佛一件华丽的刑具。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注视,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笔记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周围的同事投去不满的一瞥,她慌忙弯腰去捡,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堆起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试图讨好的笑容。
我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毫无波澜地移开,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校领导的汇报终于告一段落,他清了清嗓子,满面红光地开始介绍他的骨干团队。
“林局长,这位是我们学校的王丽萍老师,教龄二十五年,是我们市的优秀教师,她带的班级年年都是我们的‘模范班级’!”
被点到名的王丽萍,像被电击了一样站起来。
她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裙摆,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因为肌肉的过度紧张而微微抽动。
“林……林局长,您好。”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围的人都以为这是见到新领导的紧张,只有我和她自己,才清楚这声音背后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我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王老师,你好。”
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垮了她准备好的所有客套话。
她想说点什么,比如“小雅,好久不见”,或者“没想到是你”,但我的称呼,我的姿态,已经堵死了所有通往过去的路。
在这里,没有小雅,只有林局长。
没有准婆媳,只有上下级。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尴尬的音节,便在我的沉默注视下,狼狈地坐了回去。
校领导显然没察觉到这暗流涌动,兴致勃勃地提议:“林局-长,要不,去王老师的模范班级看看?”
“好。”
我干脆地应下,站起身。
一群人簇拥着我,走向教学楼。
王丽萍被迫走在人群的前方引路,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僵硬。
我能想象,她后背的香云纱,恐怕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模范班级”的教室窗明几净,黑板报精致得像一幅印刷品,学生们坐得像一排排挺拔的小松树。
王丽萍站在讲台边,脸上又恢复了几分资深教师的自得,开始介绍她引以为傲的“班级文化墙”。
我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教室后排,那里有一块“作品展示区”,贴满了学生们的作文。
我随手揭下一篇。
题目是《我的妈妈》。
字迹工整,辞藻华丽,开头是“我的妈妈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结尾是“我爱我的妈妈”。
我又揭下旁边的一篇,题目还是《我的妈妈》。
开头和结尾,竟然与前一篇大同小异。
我一连看了五篇,五篇作文仿佛出自同一个模板,用着相似的形容,抒发着雷同的情感。
整个报告厅和走廊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里的那几张作文纸上。
王丽萍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我抬起眼,目光穿过整个教室,落在她的脸上,声音清晰而冷静。
“王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您带的这个模范班级,是不是也用同一个模范妈妈?”
话音落下,整个空间死一般的寂静。
几位年轻老师的眼角,闪过一丝想笑又不敢笑的微光。
校领导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王丽萍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引以为傲的形式主义,被我用最直接、最难堪的方式,当众扯下了那块遮羞布。
我将作文纸轻轻放回原处,转身对身后的校领导说:“感谢各位的介绍,但我更希望看到一些真实的东西。”
“从明天开始,我会在贵校进行为期一周的深入调研。”
“不听汇报,不看简报,不提前打招呼。”
“我会随机推门听课,随机查阅资料,随机和老师、学生座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进在场所有管理层的心里。
王丽萍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我没再看她一眼,在一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径直走出了教学楼。
坐进车里,司机小王问:“局长,回单位吗?”
“不,回公寓。”
车子平稳地驶入城市的车流。
窗外是璀璨的霓虹,高耸的楼宇,一个繁华得令人目眩的世界。
我的公寓在市中心最高档的住宅区,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落地窗外就是整个城市的夜景。
可今晚,这万家灯火,却没能温暖这空无一人的屋子。
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落地窗前。
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而清冷的身影。
八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我一个人,站在陈浩家楼下,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
耳边反复回响着王丽萍尖酸刻薄的话语。
“我们陈浩将来是要做人上人的,你一个山沟沟里的老师,只会拖累他!”
还有陈浩,我爱了四年的男人,他把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调令,我视若珍宝的梦想,狠狠摔在地上。
“林雅,你真是没出息!”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冷又涩。
我抬手,轻轻触摸着冰冷的玻璃。
八年了。
我回来了。
王丽萍,陈浩。
这场迟到了八年的较量,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
我的眼神穿透黑夜,落在城市最遥远的那片灯火阑珊处。
那里,没有我的过去。
只有我即将亲手铺开的未来。
记忆是一条无法渡过的河,我以为自己早已上岸,却在某个瞬间,又被卷回了原点。
那辆绿皮火车启动时的轰鸣声,至今还震荡在我的耳膜里。
车窗外,是陈浩和王丽萍决绝的背影。
他们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仿佛我不是一个即将远行的恋人,而是一件终于被丢弃的垃圾。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熏得人头晕脑胀。
我缩在坚硬的座位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支教调令和几件换洗衣物的旧背包。
那是我的全部行囊,也是我对抗那个世界的唯一武器。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
窗外的景象,从高楼林立,变成了连绵不绝的丘陵,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高坡。
终点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
从镇上到我要去的“红星小学”,还要坐三个小时的拖拉机,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
初次踏上那片土地的震撼,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那不是贫穷,那是对现代文明的彻底隔绝。
脚下的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所谓的学校,就是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风从四面八方的墙缝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悲鸣。
教室里没有电灯,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
孩子们坐的是高低不平的木头凳子,所谓的课桌,是用砖头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
我带来的所有关于理想主义的浪漫想象,在第一天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晚上,我住在分给我的那间小屋里,其实就是一间杂物房。
屋顶漏着雨,我只能用盆子接,滴滴答答的声音,像为我的绝望谱写的配乐。
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林雅,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放弃了城市里的一切,来到这个鬼地方活受罪。
陈浩和王丽萍的话,像毒蛇一样,重新钻进我的脑子。
没出息。
拖累。
我把自己蒙在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委屈,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门口站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他是张远山,红星小学的校长,也是这里唯一的老师。
“新来的娃,吓着了吧?”
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吃吧,吃了面,身上就暖和了。”
我接过那碗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温热的汤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一部分寒意。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滚烫的泪珠砸进面汤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张校长没有劝我,只是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等我吃完,他才缓缓开口:“这地方是苦,很多像你一样的好后生,来了,又走了。”
“我不怪他们。”
“但孩子们,不能没有老师。”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那一晚,他跟我讲了很多。
讲他是如何一个人,撑起这所学校三十年。
讲他是如何翻山越岭,把那些辍学的孩子一个个从家里劝回来。
讲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贫穷,带着唯一的儿子离开了他。
讲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孩子们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油灯的光,在他苍老的脸上跳跃,我分明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可以称之为“信仰”的光芒。
从那天起,我停止了哭泣和抱怨。
我开始学着像一个真正的山区教师那样生活。
学着在没有自来水的日子里,去几里地外的山泉挑水,单薄的肩膀被扁担磨出血泡,疼得钻心。
学着在停电的夜晚,点着煤油灯备课,呛人的黑烟熏得我直流眼泪。
学-着在寒冷的冬天,和孩子们一起捡柴火生火取暖,双手冻得像胡萝卜,又红又肿。
日子是苦的,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在慢慢变得充实和丰盈。
是孩子们那一张张纯净的笑脸,治愈了我。
他们会把从山里采来的最甜的野果,偷偷塞进我的口袋。
他们会用歪歪扭扭的字,在作业本上写“林老师,你真好看”。
第一个教师节,我收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那是一束由各种山花编成的花环,还有一个用泥巴捏成的,丑丑的,却能看出是我模样的泥人。
班上最调皮的那个男孩,叫李虎,红着脸把礼物递给我,大声说:“老师,我们都喜欢你!你不要走!”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烟消云散。
我抱着那束花,站在那间漏雨的教室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终于明白,张校长眼里的光是什么。
那是在绝望的土壤里,开出的希望之花。
我对自己说,林雅,你不只是来支教的。
你是来种花的。
你要在这里,为这些孩子,种出一片看得见未来的春天。
从那以后,我不再仅仅是教书。
我开始给市里的报社写稿,报道山区教育的困境,为学校争取到了第一批捐赠的图书和文具。
我带着村民们,把山里滞销的核桃和山货,通过网络卖出去,为村里修了第一条像样的水泥路。
我四处奔走,磨破了嘴皮,终于为村里拉来了电,让孩子们第一次在明亮的电灯下读书写字。
八年。
两千九百二十个日日夜夜。
我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全部留在了那片贫瘠而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上。
我从一个娇气的城市女孩,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能扛能挑,也能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女汉子。
我的政绩,不是写在报告里的漂亮数据,而是那条通往外界的水泥路,是那间不再漏雨的新教室,是孩子们录取通知书上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名字。
后来,因为突出的贡献,我被破格提拔,一路从乡镇,到县里,再到市里。
直到今天,我坐进了这间象征着本市教育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有人说我运气好,有人说我背景深。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条路,我是如何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来的。
那些往事,不是刺,它们是我刻在骨头上的勋章。
它们提醒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它们让我,永远不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比如,王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