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芷兰轩新址。
三进的独院修缮一新,门脸并不张扬,黑底金字的“芷兰轩”匾额却熠熠生辉,尤其是左下角那“御赐”两个小字,无声彰显着非同一般的底气。后院工作间和库房都按照苏婉清的要求加固改造过,墙角还移栽了几丛翠竹,添了几分雅致。
开业吉日定在三日后。所有产品都已准备妥当,包装也换上了更精致、带有新防伪暗纹的瓷罐。苏婉清正在最后检查陈列,红绡拿着一份帖子匆匆进来。
“小姐,安国公府送来的帖子,三日后,赏花宴。”红绡将烫金的帖子递上。
苏婉清接过打开。安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在京城勋贵中地位超然。这场赏花宴,名义上是观赏国公府精心培育的牡丹,实则是京城顶级权贵女眷们的社交场。给她下帖子,既是看在皇后和睿亲王的面子上,也是一种认可。
时间正好撞上开业日。苏婉清微微蹙眉。
“小姐,要去吗?”红绡问,“开业这边……”
“去。”苏婉清合上帖子,“安国公府的帖子,不能推。开业的事,有赵嬷嬷和陈五他们盯着,流程都已定好,按计划进行便是。我露个面,待不久就回来。”
她心下思量,安国公府的宴会,三皇子一党的女眷很可能也在场。这是一个观察和应酬的场合,也可能……是某些人制造“意外”的场合。想起宝香楼收购的那些烧毁瓷盒,苏婉清心头警铃微作。她唤来青杏,低声吩咐了几句。
三日后,芷兰轩顺利开业。有了之前的波折和皇后的金字招牌,加上苏婉清特意准备的“开业限定”赠品和改良后品质更佳的产品,锦绣坊新店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苏婉清在店内应酬了半个时辰,见一切井井有条,便留下赵嬷嬷主持,自己带着红绡和青杏,乘马车前往安国公府。
安国公府果然气派非凡,园中牡丹争奇斗艳,姚黄魏紫,开得正好。宴设在水榭长廊,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京城有头有脸的夫人、贵女来了大半。
苏婉清一到,便有不少目光投来,好奇、审视、探究、嫉妒……不一而足。她如今是风头正盛的睿亲王妃,本身又因开店和之前的几次事件颇具话题性。她保持着一贯的温婉端庄,向主位的安国公夫人行了礼,又与其他几位地位尊崇的夫人寒暄了几句,举止得体,无可挑剔。
很快,她便察觉到几道不那么友善的视线。其中之一,来自被几位贵女簇拥着的苏婉柔。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华丽,看向苏婉清的眼神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嫉恨与挑衅。另一道,则来自一位坐在安国公夫人下首不远、面生但气质略显阴柔的年轻妇人,听旁人议论,似乎是三皇子侧妃姚氏的娘家嫂子,吏部侍郎的夫人柳氏。
苏婉清只当未见,寻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安静品茶,欣赏园景。
宴会过半,气氛正酣。丫鬟们穿梭着添茶倒水。一名小丫鬟端着茶壶走到苏婉清身边时,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整壶刚沏好的热茶朝着苏婉清的裙摆泼去!
事出突然,苏婉清虽及时侧身避开了大部分,裙摆外侧还是被溅湿了一大片,深色的茶渍在月华裙上格外刺眼。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周围的谈笑声静了一瞬,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怎么如此不小心!”安国公夫人皱眉呵斥。
“无妨,”苏婉清站起身,语气平和,“只是湿了衣裙,换一身便是。惊扰诸位雅兴了。”
安国公夫人忙道:“快带王妃去厢房更衣。春杏,你去我房里,取那套新做的湖蓝色衣裙来给王妃换上。”她指了身边一个大丫鬟。
“多谢夫人。”苏婉清道了谢,示意红绡和青杏跟上,由那名唤作春杏的丫鬟引着,离开水榭,往内院供女客更衣休息的厢房走去。
厢房位置略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春杏取衣裙还未回,红绡和青杏陪着苏婉清在房内等候。
“小姐,那丫鬟滑得蹊跷。”红绡压低声音道,“地上干干净净,并无水渍或杂物。”
苏婉清点点头,心中警惕更甚。她环顾厢房,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屏风后是卧榻。窗户半开着,窗外是寂静的后院小径。
“青杏。”苏婉清唤道。
青杏会意,立刻从随身带着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个普通的水囊和一块干净布巾。这是出门前苏婉清特意吩咐带的。青杏熟练地将布巾浸湿,上前帮苏婉清擦拭裙摆上残留的茶渍,虽然不能完全清除,但能处理掉明显的水渍和茶叶,让痕迹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虚浮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男子含糊的嘟囔声。
三人俱是一惊。这里是女客更衣的厢房,怎么会有男子闯入?
未等她们反应,“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从外推开!一个穿着锦袍、浑身酒气、眼神迷离的年轻男子踉跄着冲了进来,口中还念叨着:“美人……美人何在?”
他一眼看到房内的苏婉清,眼睛顿时直了,摇摇晃晃就要扑过来:“在这里……嘿嘿……”
“放肆!”红绡又惊又怒,上前一步挡在苏婉清身前。
青杏也立刻护在另一侧。
那男子似乎醉得不轻,被红绡一挡,竟直接软倒在地,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小物件。他嘟囔了几句,脑袋一歪,似乎醉晕了过去。
但这一番动静,已经惊动了附近的人。原本寂静的后院小径,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位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的夫人和丫鬟,正好将厢房内的情形看了个正着——睿亲王妃在更衣的厢房里,一个外男醉醺醺地闯了进来,虽被丫鬟挡住并未近身,但此情此景,已足够引人遐想!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睿王妃吗?那个男的是谁?”
“快,快去禀告国公夫人!”
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迅速蔓延。
苏婉清脸色发白,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好一个连环计!先弄脏衣裙引她来此僻静厢房,再安排醉汉“误入”,时间掐得如此之准,还“恰好”有证人目睹!若她刚才真的在屏风后更衣,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如今未更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然有两个丫鬟),醉汉闯入,她的名声也要蒙上污点!
安国公夫人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看到屋内情形,脸色也变了。
“这是……工部刘员外郎家的公子?”有人认出了地上醉倒的男子。
此时,那刘公子手里攥着的东西,也引起了注意。那是一个小巧的白瓷圆盒,样式普通,但眼尖的人却发现,那瓷盒的样式和质地……怎么和之前睿王妃店铺里卖的那种有些像?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那瓷盒底部,似乎隐约刻着字?
一位与柳氏交好的夫人“好奇”地上前,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刘公子的手,那瓷盒便滚落出来。她“惊讶”地捡起,念出了底部刻着的两行小字:“‘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点芳心寄瓷盒’……这、这难道是定情信物?”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看向苏婉清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震惊、鄙夷和探究。
苏婉柔更是忍不住惊呼出声,用手帕掩着嘴,眼中却闪着幸灾乐祸的光:“妹妹,这……这瓷盒,怎么和你铺子里卖的那么像?这诗句……难道……”
柳氏也在一旁叹息,语气“担忧”:“王妃年轻,或许是一时行差踏错……只是,这私相授受,还是用店铺里的东西做信物,未免也太……”
所有人都认定了,是苏婉清与这刘公子有私情,以此瓷盒为信物,今日在此私会,却不慎被人撞破!而刘公子醉酒闯入,更是坐实了“幽会”的猜测,否则他怎会精准地找到这间厢房?
安国公夫人眉头紧锁,此事发生在她的宴会上,她必须处理。她看向苏婉清,眼神复杂:“睿王妃,此事……你作何解释?”
无数道目光如针般刺来。红绡和青杏急得眼圈都红了,却不知如何辩白。
苏婉清站在原地,最初的愤怒过后,是冰凉的冷静。她目光扫过地上的刘公子,扫过柳氏、苏婉柔,扫过那些或真或假的惊讶面孔。原来在这里等着她。用烧毁的芷兰轩瓷盒,刻上暧昧诗句,伪造“定情信物”,再导演一出“醉汉寻私会”的戏码。真是好算计!不仅要毁她名声,还要将她的店铺也拖下水,让她百口莫辩!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惊慌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她甚至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那被捡起的瓷盒。
“夫人,可否将此物给我一看?”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格外突出。
安国公夫人示意将那瓷盒递给苏婉清。
苏婉清接过瓷盒,并未先看底部的诗句,而是仔细摩挲瓷盒的表面、边缘,又对着光看了看釉色和质地。然后,她才翻过来,看着那两句刻上去的小诗。她的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瓷盒,”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安国公夫人,也看向所有人,“确实与我芷兰轩之前所用的一种白瓷圆盒,外形有七八分相似。”
众人闻言,更是议论纷纷。这算是承认了?
苏婉清话锋一转:“但是,它并非出自我芷兰轩。”
“你如何证明?”柳氏立刻追问,“样式如此相似,底部还有这……这诗句!若非你铺中所出,难道是有人仿造不成?谁会仿造一个脂粉铺子的瓷盒,还刻上这种诗句?”
“问得好。”苏婉清不慌不忙,将瓷盒再次举起,“诸位请看。我芷兰轩开业之初所用的那批白瓷圆盒,因是第一批试产,烧制时为了保证釉色均匀洁白,特意选用了‘玉浆土’,且窑温控制极为严格。成品瓷质细腻,釉面光润如脂,叩之声如磬音。而手中这个——”
她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瓷盒边缘,发出略显沉闷的声音:“声闷且哑。再看这釉面,细看有极微小的气泡和‘橘皮’纹,这是窑温略低或土质含杂质所致。最重要的是……”
她将瓷盒侧边对准光线:“我铺那批瓷盒,因要加盖密封,盒身与盒盖接缝处内壁,我特意让匠人打磨得极为光滑圆润,手摸上去无丝毫滞涩感。而这个,”她指尖划过接缝内壁,“有明显未打磨干净的毛刺感。还有,盒底我芷兰轩的印记,是烧制前用阴文印模压出,再上釉烧制,字迹与釉面浑然一体,边缘圆润。而这刻上去的诗句,字迹边缘锐利,有明显的刻痕,且破坏了釉面,细看,刻痕内并无釉质,显然是烧制好后被人用利器刻上。”
她一番话条理清晰,证据确凿,从瓷质、声音、工艺细节到印记制作方法,逐一点破。在场不少夫人小姐都惯用精美瓷器,仔细看去,果然发现那瓷盒质地似乎不如印象中芷兰轩产品的细腻,那诗句刻痕也显得生硬突兀。
“这……”柳氏脸色微变。
苏婉清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继续道:“至于这诗句,‘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点芳心寄瓷盒’……诸位不觉得奇怪吗?若真是私相授受的信物,刻上如此直白露骨、生怕别人不知道的诗句,是生怕事情不败露吗?这更像是巴不得让人立刻将瓷盒与我联系起来,好坐实我的罪名。”
她目光锐利地扫向地上的刘公子:“而这位刘公子,醉得不省人事,偏偏能准确找到这间供女客更衣的偏僻厢房,手里还紧紧攥着这伪造的‘证物’……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安国公夫人神色已然松动,看向苏婉清的目光带上了审视和深思。
苏婉清趁热打铁,从青杏手中接过她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包袱,打开,里面赫然是几个崭新的、带有芷兰轩新防伪暗纹的瓷罐,以及——一个用软布仔细包着的、边缘有些焦黑残破的旧白瓷圆盒。
“此物,是我那被焚毁的柳条巷铺面废墟中,侥幸寻得的、为数不多的完整个旧款瓷盒之一。”苏婉清将旧瓷盒也拿起,“夫人和诸位可以对比,无论瓷质、釉光、工艺细节,与地上这位公子手中那个,是否一致?与我手中这个从火场捡回的,又是否一致?”
两相对比,差异更加明显。旧瓷盒虽然被火熏黑破损,但完好处瓷质细腻,釉光温润,工艺精良,绝非那粗劣仿品可比。
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看来,是有人不知从何处寻来我铺子火灾后流落的残次或报废瓷盒,加以粗劣仿制和刻字,再导演了今日这出戏,意图构陷于我,毁我名节,亦打击我芷兰轩声誉。”苏婉清语气转冷,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柳氏、苏婉柔,以及她们周围那几个神色开始不安的贵女,“只是这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伪造证物却连基本工艺都搞不清,安排人证却漏洞百出。”
安国公夫人脸色沉了下来。在她府上发生这等构陷王妃的龌龊事,她亦脸上无光。“此事,我安国公府必会查个水落石出!春杏,带人将刘公子抬下去,泼醒了细细审问!还有方才那奉茶的丫鬟,一并拿下!”
她又看向苏婉清,语气缓和:“让王妃受惊了。此事老身定会给王妃,给睿亲王一个交代。”
“有劳夫人。”苏婉清微微欠身。危机暂时解除,她背后却已出了一层薄汗。若非她早有警惕,随身带着火场旧物对比,又对自家产品细节了如指掌,今日恐怕真要着了道。
她目光不经意地望向窗外后院远处的一处假山阴影。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错觉吗?
就在她凝神望去时,假山石后,一道穿着灰扑扑仆人衣裳、毫不起眼的身影,正缓缓转过身,离开前,朝厢房窗口的方向,再次投来阴冷如毒蛇的一瞥。
正是那个在芷兰轩开业日,于茶馆露过面的神秘人。
他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容,随即身影没入更深的树影之中。
这次的失败,不过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